「余留的日子,以及余留的人们」-singing in the rain-(1 / 2)
1• 奈芙莲
所谓的结界,意即隔绝两个世界的障壁。
简单来说,这是内部与外部为不同世界的证明。
这里提到的「不同世界」可以有诸多不同的解释──比如说城堡内外居民的身分差异;抑或是门的另一侧是禁止带入垢秽的圣域;又或者是在复仇行为合法化的城市中作为例外的避难区(Asylum)。
至于悬浮大陆群这个巨大的结界,则是名副其实的内外两个世界。水资源之类的循环、天候的调整、无视岩石理应不会飞在空中的物理法则,附加上述种种规则的箱庭世界即为悬浮大陆群结界的真面目,而且对于住在内部的居民来说,这就是世界的全部。
具体而言,悬浮大陆群是如何维持运作的呢?
她曾经如此询问过。
应该是从掌心劈里啪啦地发射不可思议的神秘力量吧?还是藉由锻炼起来的双臂持续支撑著某种事物?等等,在无数文件上不断盖章这种模式也是可能存在的。
「──哎呀,无论哪个都错得离谱呢。」
从前支撑悬浮大陆群的开创期长达百年之久的当事人──大贤者史旺•坎德尔带著苦笑这么答道。
「维持结界所必要的是『持续套用规则』,只要某种彰显世界应该有何样貌的事物一直存在著就行了。说得具体一点,就是设置一个模型为祖型(Prototype),或是术师持续幻想结界应有的形态吧。老夫这百年来做的事情当然是属于后者。」
「幻想?」
「就是不另行设置祖型,而是在心灵内外选定适当的形态,持续观测便可以延续其存在。若只是要维持结界,这样就够了。」
「唔?」
她听得似懂非懂。
「换言之,就是所谓的范本啦。像是水该怎么流、四季该如何变迁。以悬浮大陆群的现状来说,这座二号悬浮岛就相当于祖型。」
她环视周遭。
二号悬浮岛是星神等人的居住地,悬浮大陆群的绝大多数居民都未曾涉足此地,是一个连是否真实存在都令人怀疑的圣域中的圣域。
这个地方的各方面都超出规格。许多植物和昆虫鸟兽都被塞进二号悬浮岛这个狭小的世界中,种类繁杂到只能当作季节和植被都不具意义。这显然不是自然产生的景象,想当然也不是能够自然维持的环境。
「所以说,悬浮大陆群以其存在方式为范本,一直处于『模仿二号悬浮岛』的状态。不过,详细的道理老夫也尚未弄清。」
「你不是大贤者吗?」
「所谓的贤者,是知其应知之事,而非无所不知。」
说到这里,他不知为何神色不快地摇了摇头。
「若要在不依靠这座岛的情况下维持悬浮大陆群,便必须有人代为承担其作用。
水该怎么流、四季该如何变迁、世界该保持何种样貌、该遵循什么样的法则,只要『谨记』这一切,便能长久地担任结界的主人。这与你体验过的〈叹月的最初之兽(Chantre)〉的结界原理相同。」
「唔、唔……」
「无妨,不需要硬逼自己理解。」
大贤者那张严肃的面容开怀一笑,轻松地直言:
「二号悬浮岛如今已成核心,那些不过是久远的往事了。听老人家吹嘘自己付出多少苦劳也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吧?」
后来,奈芙莲──曾经拥有奈芙莲•卢可•印萨尼亚之名的少女──对那次的谈话感到极度后悔。
自己当时为何没有继续深究下去?
以及,自己当时为何没有赞扬大贤者坚持了百年的伟业?
†
自己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奈芙莲现在有这样的自觉。
她站在道路中央。
左右是两排高度不均的低矮建筑物,某种看似模糊人影的东西急匆匆地来往于路上。一般兽人诸族的城市看不到这种建筑物和人群的身影。嘈杂的空洞声响轻轻掠过耳际。
她站在黑暗之中。
尽管没有光,却能隐约感受到周围的情况。泥土味强烈到几乎令喉咙紧缩,还有某种东西在黑暗中蠕动。耳边传来摩擦某物的窸窸窣窣声,似乎有一种很重的东西在旁边滚来滚去。
场景一转,她置身于光芒之中。
森林里,不,应该说森林的上面才对。无论看上下还是左右,映入眼帘的都是无数树叶的绿意,以及阳光洒落叶隙的虹彩。脚下是一根看起来很结实的树枝,这大概是从相当巨大的树木上望见的景色吧。
景色又是一变,水花占满整片视野──
(…………)
无数光景在奈芙莲的周围展开。
无数光景从奈芙莲的周围远去。
这样的过程毫不间断地持续著,永无停息。
(…………)
即使伸出手,也触及不到任何事物。
即使对影子说话,也得不到回应。
奈芙莲确实注视著世界,然而世界并没有注视著奈芙莲。
这一切应该都是悬浮大陆群某处的景色。
之所以有许多情景都很陌生,纯粹是因为她以往所见不过是悬浮大陆群的冰山一角。那些城市风貌主要由兽人族打造而成,是以人类从前建立起来的文化为基础。尽管是悬浮大陆群的常见景致,但并非全部。土壤及水中亦存在著生命,有其生态活动。
奈芙莲现在是作为这一切的观测者存在于此,并只能作为这一切的观测者存在于此。
这便是让悬浮大陆群维持运作的方法。
感觉就像是被迫没完没了地观看映像晶石中的故事。
只要身为观测者的奈芙莲待在这里,故事中的世界就能延续下去;反之,一旦奈芙莲停止观测,整个世界立刻就会随著所有故事一起停止延续其存在。
而奈芙莲本人不能进入映像中的世界。
她必须独自在没有其他客人的映像晶馆中观看永无止境的映像,也就是这个随时都会消亡的垂危世界。看得愈久,就愈是让她清楚意识到自己是孤身一人的事实。
(……有点累了啊。)
现在的自己形同虚无。
然而,若是真的化为虚无,这个世界也会跟著消失。
既不能阖眼,也不能睡觉。
必须就这样待下去──无比凄凉。
(…………)
她并没有感到疼痛,也没有被吸走体内的任何东西。她所要做的事情,只是待在这里持续关注而已。
她的肉体现今应当处于沉睡之中。大概是被安置在五号悬浮岛的一隅吧。事实上,这与失去意识不太一样,她只不过是把所有意识都用在观测悬浮大陆群上,没有余力注意自己的身体罢了。
从实际面来看,她的肉体与精神是分开的。
只因为是不死的存在,所以并没有死亡,实质上无异于尸体。尽管解释起来实在很复杂,但就是这么一回事。
(爱尔梅莉亚……当时也是这样的心情吗……)
她想起过去在虚构世界遇到的少女,同时微微一笑。
据奈芙莲所知,那名少女也曾担任结界的核心长达数百年之久。当然,个中原由和情况都不同,无法与自己相提并论,不过她认为痛苦的方向性应该很相似。
因为她自身逐渐剥落凋零。
能见到的、能听到的、能回想的、能想像的,这一切都一点一滴地慢慢淡化。
就这样让时间流逝下去,她最后大概会失去所有构成自我的事物。到那时候,如果有一样事物是能够守到最后一刻的话,那一定是对当事人来说无可取代的唯一约定吧。
约定。
她倒是也有一个想遵守的约定。
那个约定──在她独自承担这个职责的如今,已经显得有些久远。
「我要加油啊。」
她重新打起精神,毕竟她也只能这么做。
如此一来,悬浮大陆群今天依然能浮在天空中。
守住许多人们的今天,就能迎接明天的来临。
明天会与今天非常相似,却又是稍有不同的一天。对于努力经营今天的人而言,明天理应会比今天更精采一点。
像这样重复下去,有朝一日定能……
──所以,再稍微加把劲吧。她这么想著。
尽管如此,自己可能也撑不了太久。
心情慢慢沉淀下来。
逐渐归于静止。
终期迫近,所剩的时间已不到两年。
少女对这一切心知肚明,这是她不得不意识到的问题。
2• 终结世界,抑或伤害世界
〈第十四兽(Vincula)〉在科里拿第尔契市引发的骚乱平息了。
吞噬三十九号悬浮岛的〈第十一兽(Croyance)〉的威胁解除了。
两场战役都已结束。
如果是古老故事,到这里差不多就能可喜可贺地收场了;然而现实当然不会如此圆满地落下帷幕。
在理应收场的故事背后,人生仍旧要走下去。
──即使剩下的时日已然不多。
†
「──如果想凭藉血肉之躯维持结界,自我耗损是无可避免的,所以严禁长期展开结界。好比说,你们护翼军在对抗〈第六兽(Timere)〉时所使用的抑制阵,不也是派出多名术师以层积的形式分散负担吗?」
「这照理说是机密情资吧?」
「就连大贤者大人过去也是谨慎作好减轻负担的准备才挺身挑战,更何况他本来就不是血肉之躯。但即便如此,能够撑上百年也是一番超乎常识的伟业了。」
「这照理说是不为人知的传说吧?」
「黑烛公后来创建的『二号悬浮岛』是取代术师角色的祖型,人造四季、人造生态系和人造气候等,都囊括其中。相传是重新定义悬浮大陆群的整体结界永远『与二号悬浮岛的存在形式维持同调』,藉此构成箱庭世界的机能。这部分的详细原理,似乎连大贤者大人都没能研究透彻。」
「这照理说是属于禁忌神话那一类的吧……」
护翼军基地的简易作战室。
隔桌对坐的两名女子深深叹了口气。
「我好像知道了很多不该知道的东西。」
发色如同乾草般金黄的女子──艾瑟雅•麦杰•瓦尔卡里斯喃喃说道。
她拢紧眉头,指尖用力按著太阳穴。
「而且,核对过这么多情资之后也只能确认现况而已。无论是奈芙莲正支撑著如今的悬浮大陆群,还是时间所剩不多这件事,这些都是已知情资。你的回答还是有很多不足之处喔。」
「就算这样,我们本来就该事先交流对现况的认知。要是疏忽掉这一点,就没办法找到有意义的解决策略了吧?」
这番话说得很中肯。
艾瑟雅「唔」了一声,陷入沉默。
至于欧黛•冈达卡──彷佛是由「可疑」这个词汇化形而来的女子,以淡然的语气继续下文。
堕鬼族在世人眼中,就是一支说谎如呼吸、散播不和与骚乱的种族。虽然这是有点言过其实的强烈偏见,但绝对不是毫无根据的说法。
「当然,从结论说起就很简单了。只要让一半的悬浮大陆群坠落就能解决问题。不过,你们不可能接受这种突如其来的建议吧?」
欧黛的口吻像是在捉弄人,内容也不太正经;但她的表情完全不见一丝从容。
「我体内有一小块奈芙莲的心灵碎片,可以透过碎片感觉到她的心随时都会沉寂下来,这就类似于我们说的心跳变弱。时间真的所剩不多了。」
「呃,即使忽略很多该吐槽的部分……」
肩膀戴著一等武官徽章的被甲族(Armado)一脸为难地挠著头加入谈话。
「你的意思是要减少悬浮大陆群的数量,进而降低奈芙莲的负担吗?这么做不符成本效益吧?」
「哎呀。」
欧黛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些。这大概是因为他把「让一半的悬浮大陆群坠落」的暴行称为「成本」。
换作具备正常伦理观的人,这时候应该会怒斥:「这种想法太要不得了。」但在这种情况下,所谓的伦理观是派不上用场的。在无法用道理、伦理及常识解决问题的时候,那些观念只会构成阻碍,艾瑟雅是如此理解的。
有必要的话,她也会澈底拋开私情立下决断。她早就作好被自认通情达理的人们抨击自己冷酷无情的觉悟。
正如同眼前这个女人──欧黛恐怕在多年前就已经对自己发下了这样的誓言。
「当然,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情况还要更复杂、危险且绝望一些。或许你们还没办法打从心底尽信,但确实有另一个无法忽视的威胁近在身边。」
说完,欧黛移动视线,看向白色的墙壁。
在那道墙的另一侧,那个方向的天空,三十九号悬浮岛即将进逼而来。
「破壳的雏鸟,从灰烬中诞生的凤凰,其存在及成长本身就意味著这个世界的末日。你们在思考悬浮大陆群未来的同时,也必须思考如何打倒那些威胁──」
接下来,欧黛开始娓娓诉说。
能够拯救这个穷途末路的世界的唯一计策。
†
以讯问为名的情资共享暂告一段落。
欧黛再次被关进牢房。
「有两头,不对,有两种〈终将来临的最后之兽(Heritier)〉──是吗?」
回到作战室一隅。
一等武官举杯慢慢啜饮温热的红茶,喃喃自语似的问道。
「你怎么看?」
「难以相信、不想相信,但又不得不信。真是的,实在很伤脑筋啊……」
艾瑟雅像个孩子似的一头磕在作战桌上哀叹著。
「光是今天一整天就澈底体会到堕鬼族有多恶质了啊。真诚的诈欺师比单纯的骗人精要难对付得多。」
「所以,你目前是打算相信她并采取行动。」
「嗯……可以这么说吧……」
她抬起头,视线在天花板游移著。
「尽管称不上说谎,但我知道她还藏著手牌。不过,我并没感觉到她有恶意或包藏祸心就是了……」
她再次一头磕在桌上。
「因为她看起来无害,暂且被骗一下也无妨吗?」
「我是不是太天真了?」
「不,我基本上同意你的看法。虽然不想乐观以对,但也没闲工夫正面质疑她了。」
被甲族用粗厚的手指俐落地点了菸。
「再说,这种情况下她才是举步维艰的那个吧?一个总爱隐藏在幕后的堕鬼族竟然跑到台面上来,甚至还想掌握局势的主导权,这未免太不适合她了。」
「就是说啊……」
欧黛和护翼军目前并非敌对状态。
以现在来看,欧黛这号人物还有很多利用价值。正因为她自己也深刻理解这一点,才会选择这条自投罗网的道路。护翼军利用她来达成目的,她也利用护翼军来达成目的。
所以──单就目的而言,就这样按照欧黛的提议执行到底才是上上策。
二号悬浮岛具有非常重大的意义。
笼罩著这座岛的结界直接与笼罩著悬浮大陆群的结界维持同调。倘若二号悬浮岛坠落,整个悬浮大陆群很快也会跟著坠落。因此大陆群的冒险家们甚至视其为梦幻之岛,严密地保护这座岛。
眼下最棘手之处正是这一点。
既然卑劣的〈兽〉盘踞整座二号悬浮岛,那就必须想办法攻进去摧毁掉它。然而,那座悬浮岛守备坚固,除了神以外,其他人连登岛都很困难。
──这道谜题的解法很简单,只要把问题倒过来读即可。
笼罩著二号悬浮岛的结界直接与笼罩著悬浮大陆群的结界维持同调。
将这个前提倒过来看,就会变成下面这样──
对悬浮大陆群的结界造成巨大损伤,笼罩著二号悬浮岛的结界也会受到巨大伤害。
杀戮。
焚烧。
摧毁。
击坠。
藉由乐园的居民之手,蹂躏逃离地表者所建起的小小乐园。
毁掉将近一半的大地与生命之后,应该就能入侵二号悬浮岛。而且这个方法用不著破坏二号悬浮岛本身。尽管会造成巨大损伤,但理应能避免失去整个悬浮大陆群的结果。
在欧黛的分析中便是这么一回事。而就艾瑟雅等人手上的情资来看,她的分析没有任何不妥之处。
──了解到这一步,接下来只有作出选择了。
──哪座岛要坠落,哪座岛要留下;由谁来选择,谁要弄脏自己的手。
这确实是能够击溃二号悬浮岛〈最后之兽〉的方法。
这确实是能够拯救世界的方法。
这确实是能够掌握悬浮大陆群未来的方法。
在这种情况下,只能不择手段。
思考对策时,非得澈底割舍善恶、伦理及感情不可。从常人的角度来看,即使是受限于这些因素而无法实际推动的主意,也必须列入等价的可能性之中,真正做到朝著目标直线前进的态度。
因此,欧黛一路都是这么过来的。反覆杀戮、焚烧、摧毁、击坠,就这样奔走至今。
而她现在要求护翼军今后也要采取同样的行动。
「如果──」
「嗯?」
「如果时间够充裕……应该还能找到其他办法吧?」
没错。只要时间再充裕一点,或许就能以正攻法破坏二号悬浮岛的结界。
「话是这么说,但事实就是剩不到两年。讨论这种不切实际的事情也只会变成发牢骚而已。」
他说得对。
而令人笑不出来的是,这种局面下连发牢骚的时间都不能浪费。
「还要顾及从零号仓库逃走的某个既滑稽又可怕的家伙,总觉得麻烦事就是可以堆得比山高啊。」
「呃,我觉得这个状况比较特殊……」
她将窗户打开一条小缝。
被隔音玻璃阻挡在外的喧嚣猛地扑面而来。
「──庆功宴好像办得满热闹的。」
二号悬浮岛的问题并未透露给一般士兵。因此,他们只知道现在是长期抗争落幕的庆贺时刻。
「毕竟对护翼军来说,如此简单直接的胜利可是很难得的啊。大家的情绪会高涨起来也在情理之中。」
为了守护而存在的军队,其胜利基本上都是「遏止损失」。换句话说,无论取得再大的胜利,必定会附带某种损失。虽然或多或少有例外,但通常都无法打从心底感到高兴。
不用说,此次战役同样伴随许多损失。然而,这次是扭转未来所获得的胜利,因为本来注定会失去更多事物。许多人难免会感到亢奋,而谴责这一点的人──至少目前表面上来看──并不存在。
某种东西的爆炸声随风传来。
「刚才那是?」
「空包弹吧。有申请过会射个几发。」
「……半夜大吵大闹,城里的居民会来投诉吧。」
「用不著担心。就吵闹而言,城里比这里更胜一筹。」
他说得也对。
这座护翼军基地距离莱耶尔市有点远,而且莱耶尔市正处于骚乱之中。
约莫半年前,莱耶尔市被宣告即将与〈第十一兽〉接触,当然没什么人想留在这座死期将至的城市。从那一天起,这座城市的居民与活力日渐流失,走上比预告的时间更快灭亡的下坡路。直到前几天,这股潮流还一直在加速,完全没有停歇的迹象。
但那又如何?就当下这一刻来说,莱耶尔市就像是近空首屈一指的热闹不夜城。
当然,城市机能本身仍旧衰弱,雷气线到处都断线,街貌中的铜板也在生锈,还有将近一半的蒸气管起不了作用。
纵使这座城市无异于废墟,仍有大批人潮蜂拥而来。有曾住在这里的人、没住过但有些渊源的人、听说这里也有英雄而赶来的人,以及预估城市即将复兴而来做生意的人。
那些人近来不分昼夜地大肆喧闹。
虽然再过一阵子大概就会平静下来,但那也是以后的事。飞空艇日夜不停地进出载客,彷佛要榨乾半毁损的港湾区块的剩余价值一般。庆典的参加者现在也还在不断增加。
「你要加入吗?听说设备科今天澈底开放酒窖了。」
「不……算了吧,我没那个心情。」
他们的确打完了一场战役,从这片天空铲除了一个威胁;但这并不代表一切都已经结束,世界所剩的时间此刻仍在减少当中。
只要知道这一点,就令人无法打从心底高兴起来。
「而且,我好像一喝酒就会变得很爱撒娇。以我现在的立场而言,露出那种模样很不妥当。」
「哦?」
被甲族饶富兴味地点了点头,手指在办公桌侧面弄来弄去。随著「喀答」一声,隐藏的柜子开启,里面有一个琥珀色的小酒瓶。
「……你怎么在这里藏这种东西?」
「哎呀,你想想,我们师团不是有很多纪律严谨的人吗?我为了能在工作时小酌一杯,这才必须费不少心力和工夫藏东西嘛。」
他变魔术似的不知从哪里取出两个玻璃杯。
「同为不能和大家一起欢闹的可怜人,你就陪大叔我喝一杯吧。」
「……真拿你没办法耶。」
她苦笑著转动轮椅过去。
窗外再次响起「哇啊啊!」的巨大欢呼声。
就距离来说,应该算不上多远。
但不知为何,那声音听起来彷佛远在天边。
3• 妮戈兰
直到不久前,悬浮大陆群最喜气洋洋的都市应属科里拿第尔契市吧。在英雄的奋战之下,那座城市免于〈兽〉以及魔王的威胁。尽管距今已经过了一小段时间,那种兴奋仍未完全散去,整个城市依然热闹不已。
不过,要说它是否一直稳坐「最喜气洋洋的都市」宝座,这就不太好评断了。因为有一匹非常强的黑马诞生了。
那同样是曾经受到〈兽〉威胁,注定灭亡的城市。
被再次浮上台面的英雄们推翻既定命运的城市。
「呜啦勾叭哈──!」
一道咆哮声响起。
意义不明的一句话。
大概是某个种族或某个聚落的特有语言吧。大陆群公用语固然方便,但也有不少种族因为上颚构造不好发音,又或者是单纯不喜欢而保留特有语言。喝醉时迸出一、两句家乡话也是在所难免的事。
不对,也许那句话根本就不带任何含意。搞不好只是胸中的兴奋之情直接从喉咙迸发出去,因而形成的一段不明声音罢了。
「邦啦哈────!」
「布噜咚斗────!」
听著那些叫嚷声,让人觉得后者才是正解。
瞥一眼过去,发出那种咆哮的都是浑身壮硕肌肉的兽人。他们全打著赤膊,从毛皮较薄的位置可以发现肌肤泛红,每个人都快活地喝得醉醺醺的。
兽人们勾肩搭背,「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地放声大笑。
街道上到处都是这样的人群,正举起酒杯、酒瓶和酒桶畅饮著。
现在已经是深夜。尽管雨势不大,却还是下著雨,但没有人放在心上。
「……真是的。」
一名女子眉头微蹙,与那些人群拉开距离。
「明明听说是幽灵城市,实际景象也差太多了。」
「这有什么不好?我可是满喜欢这种气氛的。」
另一名女子开心地露齿一笑。
一个木制大酒杯飞过眼前,划出一道优美的拋物线。装在里面的少许蒸馏酒和雨滴一起泼洒四散,接著酒杯砸在一个喝得正畅快的兽人后脑杓上。那个兽人怒吼了一声:「臭家伙,胆子不小嘛。」语气却带著一丝愉快。
那些人开始打群架。
「嗯……不过,比起整个城市都死气沉沉的,还是有活力比较好吧。」
各种东西在眼前左右交错飞来飞去,木椅也在飞。兽人身材魁梧,能够靠臂力举起大部分东西来扔。大酒杯和酒瓶自不必说,连木椅和铜板桌也能扔。众人都「哇哈哈哈哈哈哈!」地笑著。
「但我不擅长应付醉汉啊。」
发著牢骚,女子──妮戈兰往斜上方伸出左手。一瞬过后,她就这样用单手接住了飞过来的猫头中年男人。
「而且什么都可以拿来扔。」
「这个我懂。」
另一名女子──娜芙德•卡罗•奥拉席翁咯咯笑著。
「噢,真抱歉啊,小姑娘们,嘿!」
猫头人翻了个身俐落地著地,然后回头看了看她们的模样。
「哦?」
「咦?」
「哦哦,真是绝妙的变装呀。」
「……咦?」
妮戈兰没听懂他的意思。
在旁边默不作声的娜芙德却噗哧一笑,她似乎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我听说本尊像松鼠一样娇小,这一点倒是遗憾了。哎呀,实在太遗憾了。」
中年男人愉快地笑著,回去掺和那个不知该说是打群架还是酒宴的场面。
「…………什么变装?」
妮戈兰向娜芙德寻求说明。
「不就是你被当作是在假扮无徵种吗?」
听到她这么问,娜芙德耸了耸肩。
「他以为是种族特徵不明显的女性特地把锐角和獠牙藏起来了。」
「为什么?」
「因为无徵种普遍没什么力气啊。一个壮汉飞过来的话,通常会被压扁。」
妮戈兰明白这个道理。虽然像她这样的食人鬼(Troll)稍微有点力气,但这算是例外。无特徵的种族几乎都和外表相近的远古人族(Emnetwiht)一样,(相较于兽人)不太具有力气。
当然,她早就知道世间是如此认为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为什么会觉得我是特地假扮的,而且还笑得那么开心?正常来说不会往那边想吧?」
「这还需要问?」
娜芙德笑著用力拍了拍妮戈兰的背部。她下手的力道毫不留情,拍得相当狠。
「因为现在这里很流行假扮成英雄大人啊。」
妮戈兰细细思考,推敲这番话的含意。
英雄大人,指的是缇亚忒她们。假扮,指的是模仿她们的模样。这是想在外貌上学习她们,或是想表达亲昵之情等,各种表露正面情感的形式。
……………………啊。
哦,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啊。
她慢慢地想通了。
这里应该还有其他假扮无徵种的人,但他们的锐角、獠牙和毛皮没有那么容易藏起来。大部分看起来都有点失败,甚至是一眼就能识破变装。
因此,不管怎么看都是无徵种(毕竟事实上就是无徵种,当然找不到破绽)的妮戈兰才会获得「绝妙」这个评价。
此外,从这个结论还能知道一件事。
「这样啊。」
原来缇亚忒她们在这里是这样的立场与待遇。她们开辟了原本闭锁的未来,以英雄的身分受到人们仰慕与崇拜。
当然,这种情况并不是天真地感到高兴就好。
那些人倾注感情的对象,终究只是英雄这个头衔。他们想为自己获救的事实以及涌发的喜悦赋予一个具体象徵,所以把正好合适的对象当作目标。他们并不是认可、肯定那些乱蹦乱跳静不下来、可爱又感觉很美味的少女们;也没有关注过那些一边困惑、受伤、哭喊的同时,狼狈地奋战至今的孩子们。
不过──
「你在笑喔。」
「唔。」
经娜芙德笑嘻嘻地提醒,妮戈兰揉了揉脸颊,但没什么效果。不管怎样做,嘴角就是会忍不住上扬。
「在见到她们之前,先恢复平常的表情吧。你那种笑法和在餐桌上舔嘴唇的时候太像了,很可怕耶。」
「什么啦。」
表情肌不听使唤,她费了一番工夫才噘起嘴。
「反正都是开心得不得了的意思,又没关系。」
「你就是总把这类事情和食欲连结在一起才会吓到人啊,真是的。」
娜芙德也许是在离开妖精仓库后,与各个种族的不同人们来往之下学到不少事情,最近时不时会说出这种坏心眼的话。
她隐隐约约联想到对食人鬼很冷淡的某人。
「先不说已经见怪不怪的潘丽宝和可蓉,这里不是还有新的小家伙吗?第一次见面就吓到人家会很麻烦吧?」
唔。她说得完全没错。在抵达护翼军基地之前,必须想办法让表情放松下来才行──
「怎么了?」
娜芙德停住脚步望著后方。
「没事。」
那边的天空看不到任何东西……但妮戈兰知道那里有什么。应该说,在这座城市欢闹的人们全都十分清楚。
引发议论的三十九号悬浮岛就飘浮在随时都会发生冲撞的距离上,只是位置有点低,所以没入三十八号悬浮岛的阴影之中。
不用说,即便没有了〈兽〉的威胁,两个巨大岩块碰触也有一定的危险。
根据市内公告,从明天早晨起,岩壁之间会发生些许摩擦,而且接下来的半天左右,这座岛可能会出现大大小小的摇晃。这个接近状态将在黄昏前结束,三十九号岛会再次远离三十八号岛。
只不过,悬浮岛摇晃并没有多稀奇。几乎不会有城市因为一些摇晃而出事──有的话很正常──居民也是如此。如果不是这样,他们就不会光为了狂欢作乐而聚集在这个显然即将发生摇晃的城市。
──无论如何,那就是三十九号悬浮岛所在的方位。
「总觉得有不妙的预感啊。」
娜芙德脸色凝重地喃喃说道。
「你发现什么了吗?」
「没有,真的只是莫名有这种感觉罢了。」
「……该不会是之前讨伐的〈兽〉还残留著之类的?」
「再怎么说都不可能吧?嗯,绝对不可能。」
娜芙德挠了挠头,同时继续说道:
「可能是我有点太神经质了。抱歉,在你开心的时候泼冷水。」
「呃……嗯……」
妮戈兰只好点点头。
「好啦,走吧,撒娇鬼们还等著呢。」
娜芙德拍了拍她的后背,于是她转身向前。
「啧……都怪菈恩说了奇怪的话,下次一定要跟她抱怨一下。」
她听到娜芙德低声嘟囔了这么一句,但决定当作没听到。
她们在路上的摊贩买了烙著英雄大人容貌(想像图)的松饼来吃。
明明是想像图,却意外地将特徵掌握得很好。尤其是头发的蓬松感,说来确实很有缇亚忒的风格。她们向摊贩老板称赞了一番,老板则高兴地哼了几声。
顺道一提,味道倒是差强人意。
4• 齐聚于庆典
有一派主张应减少布料。
勇猛之人的优美身段,无论是什么种族、怎样的肢体,都是尊贵不凡的。在云雾的彼端若隐若现,才是最强英豪展现给战士的样貌。他们提倡的衣服看起来和内衣及泳装没两样,布片上缀著薄绢轻纱,感觉不太实用。
另一派则主张穿著应当庄重。
正因为是蕴藏武勇之人,仅凭与生俱来的肉体并没有办法充分展现出其本质。如果是体格瘦弱的种族,那便应该用服装来补足,具体来说就是大铠。将全身包覆起来的大铠,光是安置在椅子上就有如彪形大汉一般。将整体染成深绯色,再缀以淡青色装饰,头顶系著宛如曙光般熠熠生辉的金黄缨穗,这样的重装备要称为服装都令人存疑。尤其是英雄大人要穿的话,能让全身直接从胸铠套进去的尺寸差是最大考量。
两派争锋相对,眼看就要爆发大决战;就在此时,一道「既没有耳朵也没有尾巴的小丫头有什么好看的啊?」的嘀咕声在死寂的战场上听起来格外响亮。以此为契机,两派的异己分子接二连三地大爆发。不要遮遮掩掩的要露就大方露啊应该在头上戴双角才对而且要很大的那种我觉得小孩子就要穿适合小孩子的衣服乳房的数量不够啦如果这个数量就够完美的话那根本不用装饰啊笨蛋你们想让打磨好的宝石就这样埋在地底吗────
星星真美啊。缇亚忒这么想著。
夜幕完全降临。
如同预报,傍晚左右的倾盆大雨已经停止。乌云几乎消散,星空鲜明清晰,彷佛要坠落下来似的。
在她的背后,男人们展开了大混战。看他们乐在其中的模样,她也不忍泼冷水;但一想到事情的开端是「身为庆功宴主角的妖精兵怎么可以和周遭其他人一样穿简易军服」,心情就有一点……不,是相当微妙。
(我不太想穿很羞耻的服装啊……太丢脸了……)
缇亚忒•席巴•伊格纳雷欧──现役妖精兵,同时也是遗迹兵器(Dagr Weapon)伊格纳雷欧的适任者,最近还悄悄多了一个头衔。她前阵子拯救十一号悬浮岛科里拿第尔契市,在市内掀起一片欢腾,成为了人们热烈讨论的英雄大人。
这次三十八号悬浮岛的战役中,她也出了一分力,因此她在这里又一次陪大家为了赞颂英雄大人而瞎闹起哄。
「让你见笑了,这些人全是笨蛋。」
邻座的兔徵族(Haresanthropos)中年女性──涅绮•毕奇二等武官用有点生硬的大陆群公用语说道。
「不会,该怎么说好呢,我很高兴看到大家都这么有活力,真是太好了。」
缇亚忒连忙答道,最后小声补充一句:「但我可不想换衣服啊。」
这里的男性士兵有一大半都是兽人,即便是异性,大概也不会用情色的眼光看待缇亚忒等妖精兵。不过一码归一码,穿太露的衣服就是很羞耻,而且她当然也不想穿自己驾驭不住的铠甲。
「对了,怎么只有缇亚忒上等相当兵一人?其他孩子呢?」
「喔──莉艾儿在房间睡觉,可蓉在那边。」
她没有回头,就这样越过肩膀指向背后。
大混战的正中央传来少女「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开怀大笑的声音。
「艾瑟雅学姊好像有公事要忙,至于潘丽宝……我就不晓得了,可能又在哪个地方神出鬼没了吧。」
「你们都是怪丫头呢。」
或许是喝醉了,涅绮•毕奇一脸开心地连连点头,长长的耳朵轻巧地前后摇动。
听到自己也被列为怪丫头之一,缇亚忒心里有点不服。虽然和家人算在一起很令人高兴,但这是两码子的事。她认为自己一直以来的表现都很正常,因此心情复杂了起来。
一名特大号醉汉慢吞吞地脱离了背后的战场。「二等武官很狡猾耶,想独占今天的主角吗?」他一边用浑厚低沉的嗓音这么说,一边张开双臂走过来。没等缇亚忒转身,那位二等武官就迅速使出一招背拳,直击醉汉的鼻梁,整个庞大身躯都被打翻过去。
「真是的,先生十个孩子再来吧。」
她撂下的这句话,对于不是多产型的种族而言(男性当然就更不用说了)相当蛮横不讲理。
(……生孩子吗?)
缇亚忒拿著杯子啜饮果汁,稍微思考了一下这句话。妖精没有生产的概念,就算和形形色色的种族一起生活,具备大家都有的各种常识,妖精终究「不是生物」。
要说那又如何,确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只不过一想到自己与周遭人的相异之处,她会感到有一点点寂寞罢了。
†
原以为激烈的缠斗会持续到天荒地老,但战况后来慢慢有所转变。
参加者的集体大肆斗殴结束了,胜出的几名人员将展开决赛。已淘汰的士兵们围成一个圆圈充当武斗场,被选上的四名战士双臂交抱,对彼此露出挑衅的笑容。
有一人还「哇哈哈哈哈哈!」地爽朗大笑著。
「……为什么你一脸理所当然地站在里面啊,可蓉。」
一个怯懦的女声正在宣读不知怎么订定出来的决赛规则。依照内容,比赛以淘汰制进行一对一对决,采三战两胜,不可使用武器。由于所有参加者都是二足步行,所以站到最后的人即获胜等。
「……竟然连银诘草小姐都被拖下水了。」
银诘草基本上就是个禁不起逼迫的人,要是一脸凶神恶煞的人跟她说:「念一下这个。」想必她也没办法推辞到底。不难想像情况就是如此。
「之后一定要查出犯人,然后跟艾瑟雅学姊打小报告……」
脑袋有些昏昏胀胀的。
缇亚忒一边发牢骚,一边趴在桌子上。
「喂,怎么喝得醉醺醺的啊,你这个不良少女。」
一记拳头轻轻打在她头上。
「我哪有喝,只是酒味太重有点被熏到而已──」
她噘著嘴抬起头,就看到一张非常熟悉的脸孔。
「妮戈兰!呃,咦?你怎么在这里!」
「我问了门口的士兵,他说你们在这里。城里已经够吵闹的了,没想到这里也不惶多让啊。」
「我不是问这个啦。你之前曾说过最近会过来一趟,但怎么今天就来了?」
「就著急了一点嘛。我很担心你们,也想早点见到传说中的莉艾儿。」
「哇噗!」
妮戈兰紧紧抱住缇亚忒,揉乱她蓬松的头发。
「我听说了喔,你在最关键的时刻赶来救援了?」
「啊,嗯。当时好不容易才勉勉强强,真的是勉勉强强才赶上。非常感谢全力催动咒燃炉飞行的舰长他们……」
莫乌尔涅也很听话,其实最害怕的就是这一点因为相信没问题就没有测试过直接临场发挥对心脏很不好但结果确实没问题──她辩解似的补充道。
话说回来,妮戈兰本身就很显眼,再加上她状似亲昵地与英雄缇亚忒聊了起来,旁人自然不会坐视不管。当充满兴趣的视线集中到她身上后,一名代表走过来询问她的来头。
「扶养者!这可不得了,这些小姑娘一直以来都承蒙您照顾了。」
「不不不,教出来的都是野丫头,实在不敢当。她们在这里有给人添什么麻烦吗?」
「没没没,她们全都是好孩子。」
──这个对话是怎样?
她心不在焉地听著涅绮•毕奇二等武官和妮戈兰在她脑袋上方对话。这感觉不知该说是羞耻还是坐立难安,无法耐著性子听下去。
为了求救,她看向别处。
战斗朝奇怪的方向进展到白热化的阶段。塔尔马利特上等兵和可蓉幸存就算了,不知为何有一张刚才还不在的面孔出现在武斗场的正中央大肆乱闹。
那是娜芙德•凯俄•狄斯佩拉提欧……不对,是娜芙德•卡罗•奥拉席翁。
她穿著旅装,外套都还没脱。这表示她是和妮戈兰一起来到这座悬浮岛的,而且大概一进基地找她们,随即想都没想就跳进了战局中。
「哈哈,不错嘛、不错嘛~你们这些家伙!」
大老远就听得出她现在心情好得很。
缇亚忒打算当作没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