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于萌芽的季节」-blurry border-(1 / 2)



1. 某个老人之死



那一天,有个老人过世了。



莱耶尔市北街区,旧地下用水管控设施。那是残存在历史与时代夹缝中的小小空间,落成于这座城镇以铜板与螺丝不停堆砌茁壮之际,封闭于职务遭其他设施抢走以后。



在它的角落,老人就像睡著般断气,一句话也没有留在这世界上。



与这座城镇同在的所有岁月都刻划于脸庞,嘴边还显露满足的微笑。彷佛道出他只是一路走来觉得累了,才会坐下稍事歇息。



没有任何人看顾著他临终。



唯有满是灰尘与锈蚀的旧世代机械发出了短短一瞬的运作声,随后再度沉默。



然后,它们再也不动了。



提到「发条胡须爷爷」,许多人应该都会有印象。他是莱耶尔市引以为豪的知名老爷爷。个头矮小且骨瘦如柴;留著不剃的长长白胡须;身穿破烂又骯脏的工作服。他总会突然出现在莱耶尔市的各个角落,默默地维修遭人弃之不理的机械装置,然后离去。



据称他以前大概是名声响亮的技术员;然而如今只是个怪人。



本名不详;无亲又无故;也没有人自称与他相识。



他无论面对谁都一语不发。当然也不会要求、收受报酬;他只是默默修理能修的东西,然后消失踪影。



还有人把他当成都市传说,更有人说他属于妖怪或妖精的一种。其存在就是如此绝世脱俗,同时又与这座莱耶尔市浑然一体。



据传他继承了一丝远古以前在地表灭亡的土龙族血统,是该族的最后幸存者。倘若属实,这便是莫大的悲剧。因为勉强维系达五百年以上的血脉,终究是灭绝了。其真伪自然不得而知,如今也无从确认。



如此一名孤独老人的死有何意义,目前暂未显露出来。



2. 逃亡者与追踪者



虽然忘了名字,不过古人有云。



被女人追,对男人来说是值得自豪的勋章。



后世有人替这句话作了补充。



既然收下勋章,就要有赌命一战的觉悟。



总之,费奥多尔四等武官正在跑著。



地点是第五师团兵舍的走廊上。



他跑得漂亮。鞋底轻踏于木质走廊,不发出声响便冲过狭窄通道。时而与几名身穿军装之人擦身而过,并目送那些惊讶的表情往背后流逝。其实堕鬼族【Imp】这个种族在开溜方面的本领也是颇负盛名。



贴在墙上的「禁止奔跑」标语从视野一隅横越而过。他仅在心里暗自赔罪。对不起,这是紧急事态,拜托现在放我一马就好。



「你!给!我!站!住──!」



担任追兵的少女扯开嗓门。



她年约十五六岁,身穿女兵用的军便服。跨著大步,称不太上是优雅的跑法。哒哒哒哒的脚步声魄力十足,宛如卷起沙尘奔驰的马车。她每跑一步,卷翘的青草色发丝就会翩然摇曳。



「我叫你站住,听到没有!」



即使她那么说,费奥多尔当然还是没停下脚步。假如是被人要求站住就可以照办的状况,那他根本从一开始就不会逃了。



转角逼近眼前。



正合其意。费尔多尔将身子往死角一甩,藉此拐了弯。



当然并不是说那样就能逃之夭夭。只是可以从追兵的视野中消失短短几秒而已。



而且,那样就够了。



「休!想!逃──」



少女追在消失的费奥多尔背后,跟著冲进转角──



「──咦?」



她伴随著疑惑的声音,停下脚步。



眼前并没有她原本追逐的少年武官身影。



相对地,有个橙色头发的少女看似吃惊地杵在那儿。



「菈琪旭!」



追踪者少女──缇亚忒‧席巴‧伊格纳雷欧──用力揪住同僚兼家人的菈琪旭‧尼克思‧瑟尼欧里斯的肩膀。



「呀啊!怎……怎么了吗?」



「费奥多尔刚才有来这里吧,他往哪边逃了?」



她力道十足地逼近。



「咦……呃。」



菈琪旭目光游移,看向走廊后头。



「我懂了,那边对吧──」



缇亚忒点了头以后便转向那边,拔腿作势要跑……接著突然把手伸向菈琪旭背后的门,将门大大地敞开。



无人的库房。



生活用品杂乱堆积。散发出好似将浑水煮乾一样难以言喻的臭味。



「唔,猜错了吗?」



「呃,缇……缇亚忒?」



「不是啦,因为菈琪旭你很温柔。我有点怀疑你会不会袒护那家伙,对不起喔。」



那我走喽──这次缇亚忒挥手打完招呼以后,就真的跑了。哒哒哒哒哒。她发出以妙龄女孩不该发出的惊人魄力噪音,逐渐远去。



菈琪旭目瞪口呆地目送对方。



最后,在完全看不见缇亚忒的背影以后,她才猛然回神。



「……那个,费奥多尔先生,她离开喽。」



她搭话的方向与被打开的门相反。那里是面朝兵舍中庭的窗口。



「哎,好险好险,得救了。」



费奥多尔跨过窗框,还顶著几片新绿的树叶探出头来。



「得救了固然是好事。」菈琪旭看似困扰地问:「不过你又这次说了什么惹她生气的话呢?」



「啊……这有点难启齿,或者该说无足轻重啦。」



「你不讲,我就要叫缇亚忒来了喔。因为我是站在她那一边的。」



「唔。」



以个性懦弱的菈琪旭来说,她的口气难得如此强硬。



费奥多尔领悟这下子似乎溜不掉了,搔了搔头。



「饼乾与比司吉。」



「……咦?」



「我们聊到用哪种沾巧克力会比较好吃。我属于饼乾派,缇亚忒则属于比司吉派。」



菈琪旭「噗嗤」地小声笑了出来。



所以我才不想讲啊──费奥多尔微微嘀咕。



「受不了,竟然因为点心而追著别人到处跑,她的心胸也太狭窄了。你不觉得吗?」



「……话虽这么说,费奥多尔先生,这也表示你宁可被追著到处跑,就是不肯改变意见,对不对?」



「咦?因为饼乾好吃啊,不是吗?」



菈琪旭掩著嘴角,还转向旁边忍笑。



「……缇亚忒是大姊姊。」



她突然冒出一句。



「自从学姊们离开妖精仓库以后,她就成了最年长的妖精。明明几乎没有实战经验,却非得成为小孩子的榜样。她一直都绷紧神经,要求自己变得杰出,变得可靠。」



费奥多尔之前也听过这件事。



「呃?」



「所以,我猜她一直都想交个可以打闹的朋友。」



「……呃?」



他听不太懂。



「我并不记得自己有跟她成为朋友就是了。再说,你们彼此也是朋友,就不会偶尔打打闹闹吗?」



「我指的并不是想跟朋友打闹喔,而是想要个可以打闹的朋友。」



「呃,我还是不懂你的意思。」



「会吗?」



菈琪旭稍作思索。



「不懂也无妨,保持原样就好了。费奥多尔先生,请继续维持这样,缇亚忒就麻烦你关照了。」



「欸,等一下。我不懂你是从哪种前因后果得出那种结论的。」



「所以喽,你保持不懂就好了。」



「我就是在说自己无法接受那一点──」



「找到你啦──!」



缇亚忒从走廊角落现身。



彷佛把猎物逼得走投无路的狼,神色略嫌狠过头。



她好歹也是妙龄女孩,闹成那样是否合适,令人质疑。



「糟糕。」



「不准动!」



缇亚忒猛奔。



费奥多尔也跟著起跑。



两人就像季风一样扫过走廊。菈琪旭捂住自己后脑杓随之飘扬的头发,同时又嘻嘻地笑了出来。







如同任谁都知晓的知识。



如同任谁都差点忘记的体验。



在过去,世界曾一度濒临灭亡。



而此刻,仍持续朝著灭亡迈进。



〈十七兽〉,这群好似由荒谬一词化为实体的杀戮者出现在大地上,已是距今久远之前的事。



当时兴盛于大地的人类此一物种,在转眼间就灭亡了。龙与古灵等拥有强大力量的种族,也乾脆地跟随其后。勉强存活下来的生命,也从原本的居所遭到放逐,被赶到飘浮在天空的岛上。



所幸在〈兽〉之中,并没有能随意飞翔的物种。只要避免降落大地,活著几乎不必畏惧〈兽〉的威胁。因此,幸存者便将留给自己的小小天地取名为悬浮大陆群【Regulu Ere】,开始在那里过活。



尔后,漫长岁月流逝。



那应该是一段如履薄冰的日子。



虽说天上相对安全,但并非完全免受〈兽〉的威胁。若有闪失,原本暂缓的最后一场大屠杀就算在天上再续也不足为奇。持剑的人们拚死拚活,持续构筑千疮百孔的和平。靠缝补粉饰出来的安稳持续著。



世界就这样流过了五百年以上的岁月。



人们习于安稳了。



说到底,悬浮大陆群在这几百多年来依旧健在。那就算再过几百年,也还是不会沉没才对。许多人的想法已经有了如此的转变。







「呀哈哈哈哈哈」的尖锐笑声传来。



数张扁平的白色脸孔并排著从街上跑过。



费奥多尔脑海里浮现了「幽鬼成群」这样的字眼。他霎时间怵然心惊地回头。结果那群人影并没有像童话中提及的雾妖【Spectrum】一样,消融在阳光之下。



在那里的是兽人孩童寻常无奇的背影。而刚才让费奥多尔胆寒的白色脸孔,似乎只是他们戴在脸上的面具,这是理所当然的现实。



奥班希尔特西锁街,太阳略为西斜的时刻。



「啊──」



费奥多尔一面将差点脱手的牛奶罐重新抱稳,一面嘀咕。



虽说只有短瞬,被那种东西吓到仍让他感到不甘心。



「原来奉谢祭的时期已经到了啊。」



「奉谢祭?」



走在身旁的缇亚忒发问,「是啊。」费奥多尔便随口点头回答。



「啊~你们岛上大概没有举办吧?这附近的悬浮岛就快要举行那样的节庆了。」



顺带一提,正确名称为「准狄德儿纳奇卡梅路索尔奉谢祭」。



这似乎取自创始者的圣人姓名,可是既长又难念也不好记。因此大家都只称作「奉谢祭」。简而言之,就是长年盛行于二十几号悬浮岛周围的节庆。



常言道:象徵死亡的冬季结束,象徵诞生与再造的春季便会来临。换句话说,这个即将告终的世界尚未消失完结,十分可喜。因此众人该当一同庆祝……总之,原本奉谢祭标榜的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那种面具满有意思的耶,是用石头雕的吗?」



缇亚忒一边啃饼乾,一边问道。



刚才那场争执,以「你请我吃美味的巧克力饼乾就能服气」的形式得到平息。费奥多尔无法释怀的是:为什么对方可以说得像在让步?但他还是把心声吞了回去。



「不,那是木头材质啦,涂了几层白色颜料上去而已。奉谢祭时期结束以后,就会集中焚化。好向死者澈底告别。」



「死者?」



缇亚忒又拋出疑问。



「有观念认为在冬春交替之际,死者与生人的世界也会相互交融啊。死者失去了脸孔与姓名,所以无法直接与其交流,但是生人一样藏起脸孔与姓名就立场相同了。藉这种方式,才可以跟理应见不到面的死者一起庆祝春天到来。」



费奥多尔耸了耸肩,语带嘲讽地笑起。



「司空见惯的迷信啦。重点是可以趁节庆放胆玩闹。大家只是需要能将玩闹正当化的大义名分,就这样。」



「哦……」



走在旁边的少女则发出不太好揣摩心思的含糊附和并点头。搞不懂她有没有兴趣。



「哪里有卖呢?」



「到处都有。一到这个时期,服饰店与鞋店的货架边就会摆出那种面具。每张面具的图案都有细微差异,脸形当然也会依种族而有不同,想找到合喜好的货色,就得多逛几间店喽。」



「哦~」



色彩比刚才鲜明一点的回话声。



「你想要的话,接下来我们就找几间店绕绕吧?」



「唔~……我是觉得有意思,不过呢,感觉还是有点微妙。」



「会吗?」



「那是活著的人希望能见到过世的某人才戴的吧?这样的话,我觉得我们就不能参与。」



「又是那一套啊。」



费奥多尔生厌地嘀咕。



据说,她们是妖精。而妖精只是迷途间冒出的死者游魂,并非「生命」存在的正确型态。既然如此,要以生人的立场参与生死交会的庆典就怪了……缇亚忒想表达的大概就是那么回事。



而她那样的想法,起码应该是没有错的。



不过,并非合乎道理就能让所有人都信服。至少费奥多尔对那套将她们排除在外又太过便宜的论调,就没有任何一丝认同。



以知识来说,他当然了然于心。年幼早夭,尚未完全契入自身生命的孩童游魂于迷途间,结果造就了单纯的自然现象诞生。和气压与湿度在种种作用下,结果引发了风雨或风暴是同一码子事。因此,那跟风雨一样,只要条件齐全就会出现在任何地方。



然而。风雨不会吃甜甜圈,不会挥剑,不会崇拜伟大的学姊,更不会哭著赴死。费奥多尔晓得她们有那些特质。所以,他无法顺利接纳「她们并非生命」这样的大前提。



「我还是听不惯你那种想法。」



「我知道。可是,反正我又不想讨你欢心。」



她淡然告诉他。



「在社会上,一般都会认为要讨好上司才对喔。」



「唔~或许是那样没错啦。」缇亚忒思索了一会儿又说:「不过,我也不太想看你心情好的样子。感觉你也不会因为那样就给我什么方便。整体来想,我还是觉得没必要。」



像随口聊天气一样,讲得毫无嫌弃之意。



「我还真是惹人嫌耶……」



「嗯,对呀。」



缇亚忒咧嘴,有些坏心地露齿笑了笑。



「我最讨厌你了。」



──呿,什么话嘛。



堕鬼族是专门撒谎的种族。这并不是单指主动扯谎的技巧之高。他们也能从其他种族所说的话语中,巧妙地嗅出虚假。



缇亚忒刚才说的话并不假。



她老实且坦率无比地,说出了「我最讨厌你」。



说得十分亲昵。



说得十分友善。



说得十分开心。如此由衷的一句「我最讨厌你」。



(我也一样──)



费奥多尔忍不住想回嘴。



(我也最讨厌像那样的你啦。)



然而,他觉得就算讲出声音,也只会显得输不起。



所以将整句话都吞了回去。







这座莱耶尔市是濒死的城市。



毕竟它几乎肯定会在不远的将来,与悬浮岛一同灭亡。



因为如此,大多数居民都逃到其他岛上了。过去充满活力的矿山都市,如今已成为遥远的往事。目前在这里的,仅剩勉强没有变成无人废墟的冷清街容。



不过,形容为濒死的同时,也表示它仍未死去。



莱耶尔市此刻依旧是都市。尽管是否保有其体制这一点并不好说,来日无多亦属不变的事实,但它现在还没有完全化为废墟。虽然说人口大量减少,不过并未降为零。都市机能大多是靠勤快的自律人偶【Golem】维持。每日的班次固然是少了,但公营飞空艇仍然在巡回,人员及物资姑且都持续流动著。



事发于大约半个月前。



莱耶尔市发生了港湾区块大半遭到毁弃的事件。



港湾区块是设置在各悬浮岛供飞空艇停靠的设备。用平易的方式比喻,就是悬浮岛的玄关。原则上来说,飞空艇这东西是设计成只能在各悬浮岛的港湾区块起降。因此任何人或物资,都要经由港湾区块才能进出。设施重要性非同小可。



其机能丧失大半,无非表示岛上与其他悬浮岛的联系锐减。对一般都市而言会是直接定生死的大问题。



或许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吧。莱耶尔市根本用不著定生死,就已经濒临死亡了。飞空艇的起降次数早就紧缩,经济状况也没有健全到物资流通发生若干迟滞就会出问题。



事已至此,等待临终的城镇就算受了点伤也不会大惊小怪。



它洋溢著入眠般的沉静与安详,今天依旧在这里。







他们又在路上,与成群的白色面具错身而过。



「…………嗯?」



费奥多尔蓦然停下脚步,并且回头。



连他也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那样的反应。



那就是一群诡异的人,事到如今不必再说明。接近节庆的这个时期,光是令人觉得诡异算不上多稀奇。即使莱耶尔市内的行人本来就少,在这方面也是一样的。



由生人所戴,用以接近死者的白色面具。那能让戴著的人隐藏脸孔,遮蔽身分,掩饰真实面目,打扮成「分不出是谁的某人」。不那么做就无法与死者同在。



费奥多尔认为那是无聊的迷信。他不打算改变看法。然而,他觉得里头混有让人不得不服的道理。戴面具的那些人,实际上都成了身分不明的「某人」。在街上满是面具的现在,这里就有像那样的「某人」成群结队地──虽然莱耶尔市的居民根本没有多到可以这么形容,总之人数还算可观──在游荡。



「怎抹啦?」缇亚忒一边继续啃饼乾,一边回头。



「……之前宪兵科的人提过吧?因为港湾区块在上次事件中半毁,为了往后的运用,他们重新整理过这半年来的运作纪录。」



「嗯,对啊……他们是有说过。」



港口数量多,当中难免会有管理草率的地方。利用那些环节来互通违法物资的人,自然也会跟著出现。



「纪录中发现了多处遭窜改的痕迹。据说将那些部分修改清查以后,进出岛屿的人数就不太协调了。他们说入岛的人数明显较多。」



「那是当然的吧,大家都说这座城搞不好就快沉了,谁会想进入岛──咦?」



装饼乾的纸袋差点从缇亚忒手里滑落。



「咦,什么意思?你指的是人变多了吗?」



「是啊。还特地在文件上造假,偷偷入境呢。」



「咦~……难道说,这里是隐藏的人气景点?其实在不惜偷渡也会想住的城市中排行第一名吗?」



不可能有那种事。



莱耶尔市是即将告终的城市。这几年来一直都在慢慢地丧失活力,逐渐接近于无人的废墟。而且就费奥多尔的记忆所及,至少在最近半年间,并没有足以感受到人口增加的时间点。熟悉的面包店一间又一间地撤下招牌,却丝毫看不见新店面开张。



所以说,新来到这座城市的那批人,肯定都没有在街上走动。更不会买甜甜圈支持面包店的经营。



有大群来路不明的人,活在充斥机械装置的街头死角。



(姊姊她……应该也混在其中吧。)



费奥多尔想起前些日子才见过面的银发女子──与他血缘相系的亲姊姊。极富堕鬼族风格的堕鬼族。性格乖僻扭曲,长于说谎,逃跑迅速……而且正因如此,对算计及阴谋一类相当拿手。她都在这里想些什么?有何企图?又有何作为呢?



「然后呢,那有什么问题?」



「没有。」



先不管姊姊的事,思考可疑分子的威胁性是宪兵科那些人的工作。与费奥多尔无关。



不祥的预感固然是有,但总不能光凭这点理由就擅自采取行动。若要再顺带一提,他也没有那种闲工夫。



或许潜伏著可疑分子的街上,有来路不明的一群人在走动。说起来,目前的状况也就如此罢了。



3. 苹果与棉花糖



听闻最近从市郊的森林中,有孩童的哭泣声传出。



据说就算放著不管,也还是哭个不停。



话虽如此,进了森林也找不到在哭的孩童身影。



「哭声遥远,对市内并没有造成实质危害,可是总觉得令人心里发毛……状况似乎就是这么回事。」



担任护翼军第五师团总团长的被甲族【Armado】一等武官说明结束之后,朝在场众人看了一圈,态度像在问:「如何?」



「唔~你们觉得呢?」



青草色头发的少女──缇亚忒带著思索的脸色重新向所有人问道。



「从状况来看,应该大有可能。」



紫色头发的少女,潘丽宝一脸从容地点了头。



「要赶快去确认才可以。不在的话也没有关系,但万一在的话,还是会希望能早点接回来。」



菈琪旭看似担心地表示意见。



「嗯,来进行捕捉大作战!」



可蓉一面活泼地宣告,一面高高地抬起了手臂。



「……我说啊。」



而费奥多尔待在与少女们稍有距离的位置,略显客气地举手。



「你们四个不要只顾自己懂,也解释给我听好吗?意思是你们光从刚才的说明,就厘清什么了吗?」



「咦~」



缇亚忒露出了明显嫌麻烦的脸色。这种反应大致在意料之中。费奥多尔从一开始就不期待她会用友善的应对方式。



「噢,我都忘了!」



可蓉毫无愧色地咧嘴一笑。



「哎,不好意思,我早就把你当成自己人了。」



潘丽宝开心似的一边哈哈笑著,一边拍了拍费奥多尔的背。这两个人的应对方式同样在预料之中。



「呃,那个……是这样的,森林里或许有我们的同族。」



菈琪旭看似过意不去地低头赔罪好几次,并开始帮忙解说。与其说这在意料之中,倒不如说是符合期待。



在怪胎云集的四人组里头,只有这女孩具备正常的社交性。毕竟她也要负责替闯祸的其他三个人打圆场,费奥多尔早就相信她会好好地帮忙沟通。



那么,问题在于事情的内容就是了。



「同族。」



「是的,有黄金妖精【Leprechaun】。」



费奥多尔稍作思索。



「抱歉,我不太懂意思。简单来说,那是什么状况?」



「或许有我们的妹妹出生了,所以我们想去接她。」



他把补充的说明放在心上,试著多思索一会儿。



……嗯,还是不太能理解。



「唔嗯。果然是那么回事吗。」



之前始终保持沉默的房间主人,护翼军第五师团总团长严肃地点了点被甲壳包覆的头。



「一般情况下,会有专门的捕捉咒术师擅自跑来,擅自进行调查,擅自把妖精捉走就是了。这次则要由你们……」



被投以目光的少女一律点头。



「看来可以交给你们办。」一等武官同样深深点头说:「那么,费奥多尔‧杰斯曼四等武官,我正式交派确认现况的任务给你。万一发现了新的黄金妖精,要立刻将其保住并且带回。」



原来如此,事情要这样办是吗?费奥多尔心想。



费奥多尔一点也不懂该怎么处理,不过他仍是这四个女孩的上司兼监视者。既然有她们四个该做的工作,那应该就会以命令他处理的形式交派下来。



「我明白了。」



虽然他心里感到厌烦,但那种情绪当然不会表露在外。一如往常,他把情绪严密地藏在巧妙装出来的扑克脸后头。



「费奥多尔‧杰斯曼四等武官,这就开始执行确认现状的任务。」







大约过了三小时。



在出问题的森林外围,可以俯望莱耶尔市一部分的地势较高处。



「呼啊……」



费奥多尔就近找了块树墩坐,然后朝天空大打呵欠。



进入森林里的只有那四个妖精而已。



童话中对于妖精的记载,偶尔会出现「只有心灵纯真的孩子才看得见」这样一段话。这既非唬人也不是为了营造气氛,事实上妖精似乎就是有那样的特质。虽然原理不明,但据说非得靠心灵纯粹的孩童或同族的妖精,否则便难以让原本不存在的她们显露其存在。



那个费奥多尔先生这当然不是指你心灵污秽的意思只是为保险起见才希望这样子安排所以请你心里不要有芥蒂──菈琪旭慌慌张张地说了这些话,还惹得缇亚忒捧腹大笑。



哎,费奥多尔也对心灵污秽这一点有自觉。他并没有无论如何都要参加的强烈动机。当然身为监视者,原本是不应该将目光移开她们身上的,但现在才要求这一点,在各方面都嫌晚了。正因如此,他才会接下像这样留守在森林外的工作。



不过在这种状况下,要悠然沉浸于思考倒不坏。



(……毕竟有满多事情得思考才行。)



关于护翼军为迎接三个月后决战的一般任务;关于前阵子〈沉滞的第十一兽【Croyance】〉一事的善后工作;以费奥多尔‧杰斯曼的个人立场而非护翼军武官的身分,也希望能对最近开始在市内增加的可疑分子采取措施;另外,西街糖果店推出的当季新品也不能忘了尝一尝。



还有──对了。关于计画的事。



费奥多尔‧杰斯曼有其目的。即使拋下其他事情也非得掌握到手里,就像梦想一样的目的。这五年以来,他把一切都花费在上面──无论是加入护翼军,或者扮演模范生出人头地都包含在内。



而到最后,他遇见了那些妖精。



为达成目的,必须有护翼军秘密兵器的详细情资,他意外得知了这块材料。堪称幸运。计画大幅推进,可以走向下个阶段。



下个阶段。换言之,就是把那些兵器弄到手。



假如办不到,就要找出使其瘫痪的弱点。



(我还有时间……可是,好像也不能那么悠哉了。)



费奥多尔仰望天空,好拋开内心的焦虑。他看见连名字都不晓得的白鸟,从一片蔚蓝的视野横越而过。



「……肚子饿了。」



他无心地嘀咕,然后才发现自己确实空著肚子。



试著翻找了口袋,却没有任何能放进嘴巴的东西。虽然平时都会准备糖果以防这种时候,但今天偏偏忘了补充。



他摸索包包。



找到一颗苹果。



「就这样吧。」



以心情来说,会想吃甜味更浓厚的点心。但是目前的情况并不能奢求太多。有东西可吃就该感激喽──费奥多尔如此告诉自己。



他啪喀打开从口袋里掏出的折叠刀,然后削起了果皮。刀械用来还算熟练。红色果皮唰唰唰地逐渐伸展成细细的长条。



旁边的草丛沙沙作响地摇晃了起来。



「……?」



费奥多尔以为有兔子或什么来著,就将目光转了过去确认。



结果有个小孩子──看起来无牙无角无翅膀也无鳞片,也就是所谓的无徵种──从草丛后面探头,还对著费奥多尔的手边投以热情视线。



「…………」



费奥多尔停下手边动作。



小孩微微地偏了头。



奇妙的沉默时间。



恐怕曾在这孩子脑中展开的戒心与好奇心之战,是以后者的胜利告终。沙沙作响的声音再次出现,那孩子从草丛站了起来,然后拚命摆动短短的手脚来到费奥多尔脚边,开始朝他手边垂下来的苹果皮盯著看。



「…………」



乱蓬蓬的头发,是鲜亮的红褐色。



至于年纪──对照堕鬼族的标准,看来像两岁左右。种族有异,寿命自然也就不同。这种推测倒没有多大意义。



这孩子什么也没穿。全身肌肤暴露于风中。用这副模样在森林中活动,理应会变得全身上下都是擦伤,不过看起来似乎并没有那回事。



费奥多尔稍感犹豫,还是瞄了一眼确认其性别。是女孩子。



「唔啊……」



他晃了晃手边的苹果皮,那个年幼女孩的目光也随之摇晃。



照这样看来,大概不会错了吧。



「……总不会搞到最后,才发现这其实是住在附近的迷失孩童吧?」



费奥多尔喃喃发问,并且试著沉默一会儿。



可是,果然没有任何人给他答覆。



费奥多尔重新凝视女孩的脸孔。鲜明清晰,看得很清楚。



只有心灵纯真的小孩看得见的说法消失到哪里去了?他心想。



「抱歉,不能给你喔。这是我的点心。」



女孩抬起头,看了费奥多尔。



她眨了一下眼睛。



这是什么?女孩用目光向他发问。



对于还不了解人类为何物的年幼孩童来说,风儿细语、水声潺潺、人类呢喃,这些声音之间并没有太大的差异。有奇怪的声音,这到底是什么──她只是本著如此单纯的兴趣,用目光直直地观察著这里。



(──应付小孩是我的弱项啦。)



对于光靠表面工夫及处世技巧求生的堕鬼族后裔而言,或许是有些问题。不过,那正是费奥多尔毫不虚假的想法。



毕竟小孩的兴趣是极端的。在他们的世界之中,东西可以分成感兴趣与不感兴趣,只有这两种。无法建立避免彼此疲倦又不费工夫的「中庸关系」。



总之要陪笑是可以,要讨她开心应该也行。然而不假思索地让事情成了以后,就会被缠上,会被她黏著不放。该怎么说呢……像那样的事情,已经受够了。



「回森林里吧。有一群温柔的大姊姊正在找你,你要让她们找到你。」



费奥多尔尽可能冷漠地这么告诉她。



「唔啊?」



没有反应。



女孩的视线立刻就回到苹果皮上面了。为了追寻著随风摇摆的那玩意,圆圆的眼睛也跟著左摇右晃。



费奥多尔停下差点抽筋的笑容,深深地叹了气。对于无法用言语沟通的生物,说谎鬼的武器一点也没用。



唉,到底要怎么办啊?



他一边喃喃嘀咕,一边又开始削皮。果皮唰唰唰地变长。女孩的视线满怀热情。



「我可不会给你。」



费奥多尔收起没用处的笑容,冷冷地断言。



苹果削好。果皮悄悄落地。



「受不了,那四个人现在找到什么地方去了……」



人在这里啦,这里。话题中的新人就在这里喔。



他发牢骚似的小声嘀咕。



窸窣。小小的手抓住了穿军装的脚。她想爬上他的腿。既柔软又有力的触感。颇高的体温隔著布料传来。



想将她甩开当然是轻而易举。可是那样做的话,这个小小生物或许会受伤。当踌躇拦住费奥多尔的动作时,女孩已经攀登到穿军装的腿上,还将短短的手直直地伸向苹果──



「欸,你喔!」



伸出的手,却扑了个空。



费奥多尔将拿著苹果与小刀的两只手高举,并且向后仰身。



「都跟你说危险了,喂,不要作怪,下去啦。」



就算开口声明,对方当然也听不进去。她状似不满地一面发出哇哇的叫声,一面用单手扶著费奥多尔的胸膛,另一只手则拚命伸向半空。构不著。但她不死心。构不著。不死心。哇哇哇。



「唉,没用的啦,你死心吧。」



说了也不听,即使如此他还是自言自语似的重复。就在此时……



「我们回来了。」



缇亚忒那感觉冷漠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菈琪旭慌张似的声音接续在后。



好似在转动生锈的齿轮一样,费奥多尔缓缓回头。女孩差点从大腿上摔下来,就抓住了他的脖子。



在森林的出口,当然可以看见刚才发出声音的四名少女身影。另外……



(咦?)



菈琪旭胸前,还有个裹著毛毯熟睡的娇小女孩身影。



透明般的蓝色头发。年纪同样是两岁左右。



「……呃,状况好像变得有点莫名其妙。」



缇亚忒眯起眼睛,然后嘴角一边微微地抽搐,一边发问。



「那孩子是你的小孩?」



她自己似乎也被这种莫名其妙的状况弄糊涂了。提出完全没有切中要领,极度失焦的问题。



「……我还不到那种年纪啦。」



对失焦的问题回以失焦的答案。



费奥多尔高举双臂,脖子上依然挂著赤裸小孩,就这样摇了摇头。



「唔啊?」



咫尺间。女孩的红色眼睛好似想问些什么地微微闪烁。



她们四个带来的蓝发小孩,当然就是刚出生于这座森林的妖精。



而黏著费奥多尔不放的这个红发小孩,果真也一样。



据说一次诞生多名妖精的情况称不上常见,却也没有多稀奇。在产下一人的过程中诞生两人份的生命。大概类似其他种族生双胞胎吧,费奥多尔如此做了解读。



「菈恩学姊和娜芙德学姊好像也是那样诞生的呢。啊,说这些你也不懂吧。」



那当然了。全是费奥多尔首次耳闻的名字。



「像她们那样,不会有问题吗?那个……照我常听到的说法,体力是由出生的两个人来分,似乎就难免会变得虚弱。」



「唔~我想不要紧吧?」缇亚忒无聊似的回答:「或许稍微会受到影响啦,即使如此在个体上也不至于造成区别。」



费奥多尔回头看去。可蓉与潘丽宝背著酣睡的两个小不点。菈琪旭则一边微笑,一边跟在后面不远处。



「『妖精』原本是没有实体的,所以不会睡觉也不会吃东西。像她们那样呼呼大睡,就是黄金妖精实际拥有躯体的证明。所以说,不用担心那些也没关系。」



费奥多尔并没有那么担心就是了。只是有点好奇。



是的,自己要担心,也是偏其他方面。



「──她们俩在将来,也会变得像你们一样吗?」



「嗯?」



「她们是不是也会拿起之前那种大把的剑,变得有意寻死?」



「啊~感觉你的说法有恶意耶~」



缇亚忒看似心情不坏,还咯咯地发笑。



另外,结果她并没有回答费奥多尔的问题。



4. 费多尔



总不能一直「这孩子」、「那孩子」地叫。



她们俩需要名字,众人讨论到了这一点。



一等武官与四个女孩都沉默下来了。



有什么好烦恼的?费奥多尔心想。取名字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过,终究只是名字罢了。只要符合印象又好懂,应该就行了。因此,比方来说,可以借用过去的伟人之名,也可以拿家族中某人的名字来用。



对了──费奥多尔提了一个主意。记得之前有个叫珂朵莉的学姊,用她的名字不就好了吗?虽然我并没有认同,但她是个了不起的人对吧?他这么说道。



得到的反应,是感觉尴尬的沉默。



据说,用他人姓名替妖精取名似乎是犯忌的。



至少其他妖精一度取过的名字,就绝对不能用。理由是什么,她们自己也不太了解。不过,她们似乎都是那样被告知的。



替妖精取名这档事,必须尽可能慎重。取名时,应由妖精当中最年长者熟读以往的记录,方可决定合适的名字……尽管这套做法并没有被严格遵守,姑且仍是她们的传统。



因为如此,她们急忙捎了信息给位于六十八号悬浮岛的妖精之家。接下来,还要取个在正式名字决定前使用的外号。不太像人名的名字。最好是马虎透顶,说是外号就能立刻让人信服的那种名字。



怎么办好呢?当著歪头苦思的众人面前,红发孩子一脸幸福地吃著切成小块的爽脆苹果;而蓝头发的那个,则被可蓉戳了戳柔嫩有弹性的脸颊,还看似排斥地扭身。



红色的取了「苹果」当外号。



蓝色的取了「棉花糖」当外号。



不不不。就算要取得马虎才好,总该有个限度才对吧?费奥多尔心想。



他只是心里这么想,并没有说出口。



「你觉得这样好吗,苹果?」



问了以后,苹果就带著被口水与果汁沾得黏答答的脸,咿咿呀呀地笑了。



「那你觉得如何,棉花糖?」



棉花糖把脸转过来,像在问「什么事?」一样地微微偏了头。



既然当事人没有异议,外人大概也不该再多说什么。



费奥多尔的立场本来就只是缇亚忒她们四个的上司。这两个孩子属于伴随四人而生的任务课题,因此才需要稍加保护,说来就像陌生的过客一样。费奥多尔既没有责任也没有权利置喙。更何况……他也没有深究太多的心思。



不过……



可以的话,希望六十八号悬浮岛能尽快捎来回应,帮她们取个像样的名字──这样的想法,费奥多尔倒不是没有。



「称呼的方式定不下来,会不方便嘛。」



他像在自我说服似的,偷偷地这么嘀咕了一句。



费奥多尔忽然感觉到视线,一回头,就发现潘丽宝莫名其妙地带著贼笑望著他这边。



……只是碰巧吧,他心想。



至少应该不是因为嘀咕的内容被人听见了……希望如此。







目前第五师团作为基地的场所,原本是国营的学校设施。早在五年前的艾尔毕斯事变发生之前,就已经因为经营失败而封闭。后来又出了许多岔子,到最后所有权便被委让给护翼军乃至今日。



换句话说,原本这并非设计供军方使用的设施。



恐怕是因此所致,军团规模与设施规模有微妙的出入,变得不太协调。当中尤其凄惨的是兵舍。多余的房间,不足的房间,狭窄的房间,宽广过头的房间。活像不擅长整理的小孩将玩具箱塞成了一团乱,纵使规模有所区别,几乎相同的浑沌景象便存在于此。



在这里的,是原本在那般理由下而没有被用到的房间。虽然还算宽广,可是坏就坏在离入口有段距离以及位于较高楼层等因素,一直任由灰尘累积。



大约一个月前,有两张双层床被搬进那房间,然后便来了四个新居民,就此过起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