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 2)
「没关系啦。」爱丽丝小声地说:「我之前也说过,我没那么在意那些,因为真正不幸的不是我,都是周遭的人。看来不只是父亲,母亲的遭遇也很惨……」
「所以你是刚刚才……知道妈妈的事吗?」
爱丽丝点点头。
「我的眼睛足以看透这世上大大小小的事,本来应该什么事都知道才对,不过我就是不想调查我的母亲。我背的债就这样越来越多。见到父亲全身是血地倒在眼前却没试著救他,连手都没伸就逃走,也是因为这样。我不是害怕被抓回去,而是害怕知道父亲为什么会做出那种事,所以逃走了。」
我默默地稍微摇头。听到这里,我仍不明白爱丽丝在说些什么,割开自己的伤口是为了告诉我什么?债是什么意思?
「就算爷爷死了,我背的债也不会消失,只会让不得不清算的日子加速到来。可是我到今天才知道这种事,很笨吧?我一直以为只要把它丢到一边,离远一点,装作看不见就没事了。其实我应该再早一点,凭自己的意愿回来……在爷爷还能正常说话的时候。」
我想起爱丽丝离开紫苑寺光严的病房时的无机质表情,觉得有点担心便问:
「……爷爷和你说了什么?」
爱丽丝睫帘低垂,开口回答:
「什么也没说。他好像知道来的是谁,只是无法做出反应──这是医生说的,不过我有点怀疑。感觉他只是睁著眼睛,其实什么都看不见。说话就更别提了,根本没办法对话,亏我还有很多话想说,有很多事想问清楚。」
一双小手抓起熊宝宝的前脚。
「我应该早一点跟他们直接谈判、断绝关系,不要再让紫苑寺家干扰我的人生才对。我一直想著逃跑,结果却因此被他们抓了回去,很讽刺吧?」
「哪有办法,谁想回去那个每个人都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家啊。他们又那样虐待你。」
「我就说我没有被虐待嘛。我是很受不了那些人,可是并不恨他们。父亲是自愿跳下去的,而母亲虽然好像被他们欺负过,可是我不知道实际情况,就连她的长相都不记得,没道理为了她去恨他们。」
「呃……话是这样说没错,但你不是受不了才逃出去的吗?」
爱丽丝轻轻摇头:
「我离开那个家是因为关在房间里,能得到的知识有限的缘故。至于为什么一次都没回去,我现在已经懂了。我到底在害怕什么呢?不是爷爷,也不是愚昧又烦人的紫苑寺一族……」
她说到这里暂且停下,两只手按在黄绿色洋装的胸口:
「我怕的是认识我自己。」
颜色如深海底层的双眸向上望去:
「你认为,我为什么一出生就被关了那么多年?」
我注视爱丽丝冷冽的侧脸说:
「是因为……你妈妈,那个……跟你爸爸,关系见不得光?」
「不是因为我是妾子,这样说不通。姊姊不是在紫苑寺家过得很正常吗?」
我也曾抱持相同疑问。接著,爱丽丝更往下钻探。
「我身上还有其他难以解释的问题。姊姊是长大以后才被紫苑寺家带回去,我是从出生就被当成紫苑寺家的孩子耶。」
「这样哪里奇怪?」
「整体说来就是,我父母亲的婚外情曝光以后,不仅没断绝来往还怀了第二胎──也就是我──而且紫苑寺家还出钱让我生下来,这样还不奇怪吗?」
「啊啊,嗯……是很奇怪。」
从那个宗亲会,可以想见情妇曾遭受多么残酷的对待。紫苑寺一族的态度和爱丽丝在他们的优渥庇护下出生的事实,怎么兜也兜不起来。
「我从很早以前就觉得不对劲了,而且不只是怀疑,还几乎把真相的来龙去脉都推测出来。只是……我不敢查证。很不可思议吧,那么憎恨无知,对世界不断开启一扇扇窗口的我,对自己却紧闭著眼睛,一眼也不敢看。若要和紫苑寺这个姓抗战,我应该先从认识自己开始。」
爱丽丝淡淡地自嘲说:
「结果等我敢睁开眼睛,爷爷已经要把真相带进坟墓里去了。」
「茉梨小姐应该也知道些什么吧?」
「那当然啊。可是现在,我没办法问姊姊那种事。她从那之后就倒在床上,难过到现在。」
我想起茉梨小姐吼出满腔悲愤的画面。
紫苑寺家杀死了她的母亲……
我不晓得实际上出了什么事,但可以确定的是,母亲过去在她心中占有的位置,如今只留下无法愈合的伤疤。就像我,鲜少提起母亲并不是觉得那不好,而是我仍在为失去她哀悼。
「我也应该和姊姊多谈一谈,都不知道她一个人抱著那么痛苦的回忆。我和她没见过几次面,又只想徜徉在网海之中,对身边的现实几乎一点兴趣也没有……又一开始就没有母亲陪伴,完全不了解姊姊的心情。」
「这样很正常啊,谁能真正了解别人的心情呢。」
爱丽丝眨了眨眼:
「你应该──多少了解一点吧?你的母亲不是很早就过世了吗?」
我耸肩摇头,回答:
「茉梨小姐的状况和我完全不一样。我妈妈是车祸过世,恨谁也没用,而且能恨的卡车司机也死在那场车祸了。像茉梨小姐那样……」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嗯……」了一声后说:「像她那样的,我完全不懂。」
「可是,你至少会伤心难过吧?」
这么问之后,爱丽丝垂下双眼:
「请原谅我问你这么冒昧的问题。我真的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我想了想,开口说:
「难过啊……感觉有点不一样。怎么说呢,好像拔掉浴缸的塞子那样,心里有很多东西不断地流走,最后什么也不剩。所以老姊说我那时候一滴眼泪都没掉,可是我自己没什么印象。」
「原来……是这样啊。」
爱丽丝手按上黄绿色洋装胸口,低头注视。她在找心里是不是哪里开了洞吗?
「如果我也失去很重要的人,不知道会变得怎么样。根本没办法想像。」
「……呃,爱丽丝你,就是,跟爸爸……」
污血在地面逐渐扩散的画面不禁浮现脑海,使我接下来的话在咽喉揪成一团。尽管保住了性命,他也是昏睡不醒了整整八年,与死人无异。再说,爱丽丝还目击了那一刻,受的伤应该比我深多了吧?
「就跟你说我不懂嘛。」
爱丽丝噘起小嘴:
「我和父亲一个月见不到一次面,就算到我房间来,也说不上几句算是对话的话,只会愣愣地看我写程式,所以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人。只是他时常送书给我,我会喜欢提普奇的作品,就是因为他送我她的全套著作。」
她的语气里增添了几分暖意。
「但他也只是送书而已,从来没问我读了有什么感想,想看什么书。我想,他大概是不晓得怎么和我说话吧。毕竟我处在很特殊的状况,其中一部分原因还是他自己造成的。」
爱丽丝一边说,指尖一边在裙襬滚边上滑动,彷佛在追溯记忆。
「父亲抱著我从三楼跳下去的时候,我吓了一大跳,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不懂父亲为何会甘愿为了我牺牲到那种地步,只能照他说的,丢下他赶快逃走。」
还会为什么……因为他是你父亲,因为他爱你啊。
可是我说不出口。我不是侦探,没有替死者代言的资格或能力。
爱丽丝拨平皱了的裙子,接著喃喃地说:
「说不定姊姊很恨我。」
「为什么?」
「因为她很爱父亲。听说她现在每个礼拜都会来这边一次,心里大概会想,是我害父亲变成那样的吧。」
我不禁叹息。记得茉梨小姐也是这样,觉得妹妹一定会恨她。这对姊妹,居然还像到这方面来了。
「那不是你的──」
我惊觉不该这么说,阖上了嘴。
那就是她的出发点。这位尼特族侦探曾说,世界上会有那么多不幸,是因为自己没能力阻止。如此宏大的思想实验,将爱丽丝捆在那冰冷的房间中。使她时时咀嚼自己的无力,成为全知无能的搜寻者。既然无法断绝哀痛,就至少在无知的黑喑之中点一盏灯,守望到最后一刻。
「是我的错。」她低语:「如果我是全能的,父亲就不会那么惨了。都是我的错。」
「纯粹是可能性的问题?」
「是啊,我以前跟你说过嘛。」
「那是骗我的吧?」
爱丽丝睁大眼睛,直视著我。
「……我骗你什么?」
「你说过你不是圣人,也不是真的想救人吧?」
「难得你会记得这种事。所以呢?」
「但那都是骗我的,其实你很想救人吧?」
几颗光点在爱丽丝的眼瞳中摇曳,几近破碎。
「……你……你在说什么啊?」
「其实你当初很想救你爸爸吧,就连没见过的母亲也想拯救。」
爱丽丝听得双颊潮红,绷成直线的嘴抖个不停。
「是怎样,你以为你很懂我啊!」
「这一点我还是懂的。」
我回视爱丽丝那对随时要泛滥的眼睛说:
「我都在你身边待一年半了,完全不懂你的话,算什么助手?」
我的话让爱丽丝猛踏双脚,将布偶按上床把脸埋进去,在床单上滚来滚去。
她总是操弄百万言词,在理论的迷宫中驰骋无阻的面貌,几乎遮蔽了我的双眼。仔细想想,其实事情很单纯。若惧怕无知,成为学者、探险家或新闻记者都好,为何偏偏要当侦探呢?
因为她想拯救立于绝望边缘的人,就这么简单。
「得意什么啊!」爱丽丝满脸通红地大喊,长长黑发乱糟糟地倒竖起来。「当自己是我的好伙伴吗?还有你是什么意思,怎么都是我在说啊!你不是有事才叫我来的吗!」
「咦?」
我目瞪口呆。
「你不是要萤哥叫我过来吗?是为了拜托我帮你联络家里什么的吧!」
「没有啊,我只是想看你好不好而已。我怕你一个人会怕嘛。」
爱丽丝的脸红到耳垂去了。有需要这么生气吗?
「谁……谁会怕啊!他们给我住的房间跟你差多了,有大饭店的高级套房等级耶!唯一的缺点,只有姊姊跟我一起住而已。」
「这样啊,那就好。对不起,可能是我自己会怕吧。」
爱丽丝把莉莉鲁挤到我脸上来。
「那你就把她当成我,想办法忍受孤单吧!你搞不好要很久才会被放出去呢!」
爱丽丝一跳下床就快步赶到病房门边,隔著棂格朝走廊上的紫苑寺萤一吼:
「萤哥,我讲完了!快给我开门!」
出去之后,她气冲冲的声音仍从走廊传来。
「你要把我们关到什么时候啊!」
「我什么都还没弄清楚──」
关上的门,夹断了紫苑寺萤一的话。
我在床上放身一躺。胸口上的布娃娃,留有爱丽丝的些许体温。
即使夜晚来临,我也无法因此入睡。没人为我送饭,幸好我也不饿,不成问题。后来的时间我都是躺在床上,注视著渐染黑暗的天花板打发时间。
这里静得令人发毛。虽说人在医院,不过现在也才刚入夜,什么杂音都听不见也太夸张了。寻思片刻,我猜想那是因为这栋大楼可能是紫苑寺家专用,住院病患只有光严和光纪两个的缘故。几乎没看见医护人员,也是因为看顾他们俩只需要几个必要人手吧。
兰村医生说,爱丽丝的大伯公──紫苑寺光严恐怕活不过今明两天。一旦他去世,需要逼爱丽丝来这里的原因就少了一个,我和她是不是就能暂时重获自由呢?但他们是会把孩子一生下来就软禁好几年的人,不太可能这么简单就放我回去。
冷不防涌现的想像,使我背脊发凉。
他们……会不会为了封口就杀了我啊?
我回想起紫苑寺萤一眼镜底下那对暗暗燃烧的目光。说不定他真的能眉头也不皱一下地干那种事。
不不不,先冷静下来。他们应该不会做那种傻事。我当了一年半的侦探助手,从社会的阴暗面学到了不少,其中之一就是「要完全消灭一个人的存在,是极其困难的事」。为守密杀一个人,反而会制造更大更难隐蔽的秘密。而且想抹去所有曾经留下的痕迹,根本是天方夜谭。
为了掩藏家族失和而杀了我?不可能……不可能吧?
我开始觉得拚命安慰自己很蠢,便翻了个身,感到脑浆中央除了发麻之外还微微地发烫。今天它一口气灌注太多资讯,已经超载了。一感到疲累,不怎么重要的记忆跟著从耳朵滴滴答答地流出去。最后剩下的,只有爱丽丝和茉梨小姐曾对我说的话。
母亲死了,父亲像具活尸。
若单纯贴上这样的标签,紫苑寺姊妹与我的境遇还挺类似。但她们怀藏的痛切感受,我完全无法体会。
我不懂,也想像不来。谁能真正了解别人的心情呢?
在独处一室的此刻,我与爱丽丝的对话一句句地返响,回到自己身上。
为什么无法体会?
因为我的母亲死于车祸吗?其中谁也不带恶意,一时倒楣就死了。比起紫苑寺光纪与情妇那段由沾染疯狂的爱恨交织而成的命运,简直不值一提。
不,不是那样。我自问自答。
说来说去,我只是还无法接受母亲的死罢了。父亲逃避的方式太凄绝,让我没发现自己也在逃避现实。母亲过世后,我和父亲也不再交谈,这单纯是他的问题吗?正如他忽视我的存在一般,我也将他当成幽灵了吧。
啊啊,在这一小块上,我好像能明白爱丽丝的感受。
认识自己是件可怕的事。因为知道真相,就等同面临死亡。
当我想逼自己睡一会儿而阖眼时,走廊传来拖拉重物的声响,接著是异样飘忽的脚步声。我坐起身,看见棂格玻璃另一头,有个人站在微弱的苍白灯光中。
「……鸣海,你醒著吗?」
是女人的声音。我下床走向门。白色衬衫,肩口叠合绢长黑发的倒影,背著夜灯映在探视窗上。
「是茉梨小姐吗?怎么了吗?」
「我听说没人给你送饭……就帮你拿来了。」
「啊,不好意思。谢谢。」
我在门边墙上摸索电灯开关,但找不著。扭了门把,发现是锁上的。
「里面好像连开灯都不行。」我叹口气:「从那边可以开门吗?」
「好像要刷卡才打得开。」
茉梨小姐从门下方类似投报孔的开口,推进盛放餐点的托盘。虽觉得自己真的在坐牢,我还是接下了它。
「对不起喔,让你受这种罪。」
她隔著厚厚的门说。
「哎呀,这又不是你该道歉的事。」
茉梨小姐和爱丽丝不一样,会老实道歉呢。我忽然有这种傻想法。
「我会尽量让你早一点回去,也会想办法让那些人绝不再找你麻烦。」
「能这样就好喽。那个,你那边还好吗?他们当著大家的面威胁你……」
她低下头,表情没入暗影。
「我想是不会怎么样。毕竟我是公众人物,他们应该不会随便乱来吧。只要忍耐一点麻烦的事,照他们说的去做就行了。」
「这个嘛,大概──也是这样吧。」
这么说来,那的确不是需要反抗的事。若族人要她继承,乖乖听话就好。尽管不满的外戚可能会闹上法院,但这种事交给命令她继承的人处理即可。一旦这场望族遗产争夺战成为八卦杂志上一炒再炒的丑闻,对玛丽‧席翁这品牌也许会有点伤害,不过影响应该很有限。
「可是有子那边说不定不是忍忍就算了。她可能会被带回去。」
「我问一下喔。」我清咳两声,继续说:「我要说的可能会加重你的负担,先跟你道个歉。假如爱丽丝放弃继承,她那一份就会归给你吧?这对紫苑寺家的人应该无所谓不是吗?因为他们只是不希望遗产全被那个太太独吞嘛。虽然爱丽丝嘴上不介意,可是我还是觉得紫苑寺家的人很扭曲,我真的很希望他们能别再纠缠她。」
我似乎看见茉梨小姐在棂格后笑了笑。
「鸣海你啊,那个……」她的言语在气息的白雾中徘徊了片刻:「好像……真的很关心有子呢。」
「咦?呃,这个,还好啦。」
她那似乎极为无助的语气,使我心生惶恐。
「可是,那大概不可能。有子恐怕无论如何都会被紫苑寺家带回去。」
「为……为什么这么说?」
「萤一他要的不只是资产。有子是他培养出来的徒弟,应该会想把她留在身边吧。」
我回想起紫苑寺萤一拐我到新宿那座办公大楼时的对话。听得出来,他对爱丽丝有种特殊的执著,而爱丽丝也害怕他。不,不是害怕,较偏向敬畏。当侦探事务所系统遭骇,爱丽丝见到萤幕上全是那男子的脸时的表情,我仍记忆犹新。
「他也没权利硬把人带回去啊。爱丽丝已经能自己赚钱,维持自己的生活了。」
「鸣海你──」
黑发在黑暗中游移。茉梨小姐别开了脸,夹杂迟疑的声音也稍微远离。
「你是不是,那个……不想离开……有子?」
「呃,不是我的问题吧。」
「否则是怎样?」
我「咕噜」地吞吞口水。搞不懂她为什么现在问我这种事。那是你们姊妹的问题吧,跟我怎么想有关系吗?
幽暗灯光中,能看见她睫毛上的湿亮闪光。
「这个,我当然不想离开她啊。都一起做了那么久的侦探,我真的……真的──」
我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言喻。找不到适当的词句来表示爱丽丝在我心中的地位有多重要。
「──对不起,我不太会说。总之就是很重要的伙伴。」
「这……这样啊。」
从她的声音里,也能感到几分水气。
「我想有子她也──」
「……怎么样?」
「有子也一定……」
话尾被黑暗渐渐地打散。
我眨了眨眼,窥视她沉入黑暗的脸。果然有点不对劲。她来之前和爱丽丝谈过什么吗?
「那个,茉梨小姐──」
就在我想问清楚时,上方传来尖厉的警报声,粗暴的脚步声及金属碰撞声,还有几个男女在叫喊著。
「──快去!」「──呢?」
「──知道,我马上──」「动作快!」
我和她同时抬头望天花板。这么晚了,是出了什么事?
「我去上面看看。」
「啊,好。」
她即刻转身,甩动的黑发遮起我的视线。她背影的轮廓在镶了棂格的窗口中越来越小,一下就不见踪影。
我再次注视天花板,尽管明知没用,也仍用力拧了门把好几次才死心地回到床上。
医生说光严的时日只剩今明两天,所以那一刻终于到了吗?结果遗嘱实际上是怎么写的呢?如果明文所有财产交由仍在世的弟弟干嗣继承,爱丽丝和茉梨小姐就能过和平的日子了。夫人和她那些家人也许会气到发疯,但那跟我们已经毫无关联……
我真的听见了像是气到发疯的咆哮,吓得我的背从床上弹了起来。
「──们干的好事吧!」「你们到底在想什么──」
「请冷静点,这里是──」「──夸张,竟然做出这种──」
他们在吵什么?我在黑暗中侧耳聆听。
「──刚走而已耶,你们这样也太──」
「少跟我废话!」「开什么玩笑啊!」
我跳下了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夫人的家人杀到会长病房去了吗?
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回去睡的我,在床前来回踱步。他们争吵的原因有不少和爱丽丝有关,不晓得她会不会出事……出不了房间令人烦躁不已,我便开始检查探视窗能不能开,试著将手深过茉梨小姐送进餐盘的开口,到处白费力气。
一会儿后我才打消念头,又躺回床上,将熊宝宝莉莉鲁摆在肚子上,呆望时钟打发时间。
正好一个小时后,紫苑寺萤一来了。
「你没离开过这里吧?」
他从探视窗问道。我在床上坐起,做作地叹口大气:
「我怎么出得去啊,门不是被你锁起来了吗?不说那个,上面不晓得在吵什么──」
「茉梨来过这里吗?」
「……咦?」
「请回答我的问题。有护士指称约一个小时前在走廊上遇见茉梨,问她做什么,她说拿东西给你吃。这是真的吗?她来过你这里吗?」
「……对……对啊。」
问就问,表情有必要这么急迫吗?我这么想著点点头。
「茉梨小姐的确有送吃的过来。我们聊了一下以后,楼上突然吵了起来,茉梨小姐说她上去看看就走了。」
「几点的事?」
我看看手表。由于我无事可做,闲得发慌就猛看表,时间几乎都记得很清楚。
「凌晨一点四十五分……左右吧。」
「你确定吗?」
「确定……为什么要对时间这么计较?上面到底怎么了?」
「你听见的是怎样的吵闹?」
「很多人又跑又叫的──对了,好像还有人在对骂的感觉。」
「我知道了。你说的和我们发现时的状况一致。」
紫苑寺萤一在窗口另一头双手抱胸。表情暗得看不清楚,但我确定绝不是神采奕奕。
发现时?发现什么?
「这就表示,在发现之前,茉梨和有子不在一起。」
「啊?这个,嗯,是这样没错,因为她在这里嘛。话说『发现』指的到底是什么?可以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吗?」
我没得到答覆,只听见门后传来尖锐的重物摩擦声。我吞吞口水跑到门边,从探视窗向下一看,只见紫苑寺萤一正将堆在地上的长桌往墙边推。那是用来抵住门,好让我就算能开锁也出不去的吗?无所谓,快点开门就对了。我焦急地扭动门把。
门一开,紫苑寺萤一就伸手过来抓住我的手说:
「跟我来。」
他带我来到整齐停放在停车场中的某一辆车旁,不由分说地将我塞进副驾驶座。
「这……这是怎样?」
紫苑寺萤一坐进驾驶座,默默系上安全带,发动引擎。
「先……先等一下,现在要去哪里?」
他扔个东西到我腿上,是一支行动电话。就是关我进病房前,从我手上抢走的那支。
「还给你。安全带扣起来。」
「等等,爱丽丝呢?」
紫苑寺萤一什么也没说,踩了油门就走。剧烈的加速度使我在副驾座椅上缩成一团,顺手带来的熊宝宝滚到脚边。
车上了晴海路,接连超过几个稀疏的车尾灯又继续加速前进。浮现在夜空中的大楼灯光飞快流逝,我也一再回头向后望去,医院的影子早就连看都看不见了。
我将怨慰压回肚子底下,气恼地系上安全带,瞪著紫苑寺萤一映在挡风玻璃的脸忍声问道:
「请你解释清楚,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尽管如此,我仍久久得不到答覆。进了内堀路之后,皇居周围的厚实黑暗出现在右手边,使沉默更趋凝重。
「──其实我还满喜欢你的。」
等红灯时,紫苑寺萤一呢喃著这么说,使我疑惑地注视他的侧脸。
「所以请你将这当作是出于我的好意。如果想过安稳的人生,最好就这样什么都不知道就回家,从此再也不要和姓紫苑寺的人沾上边。」
「……你在开玩笑吗?」
「我很认真。知道真相,就等同面临死亡。」
红灯转绿,车子再度驶动,车内充满被引擎声及风声与外隔绝的特异寂静。
知道真相,就等同面临死亡──当初告诉爱丽丝这句话的,也是这个人吗?
无论是不是──
「我才不屑什么安稳的人生。」
我对仪表板驳斥道:
「快点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就对了。爱丽丝她怎么了?」
紫苑寺萤一轻吐口气,不知是死心、受不了了还是可怜我。
下一次因红灯停下时,他语气紧绷地说:
「紫苑寺光纪死了。」
我盯著他的侧脸不动。
「……这种事有需要吵成那样吗?这不是大家都有心里准备了吗?医生也说过,了不起就今明两天──」
我中途将话吞了回去,反刍记忆,复诵那个名字。
「──光纪?」
「对。」
「不是会长……是爱丽丝的爸爸?」
「没错,光严会长还活著。你知道这会造成什么影响吧?」
我想起那埋在病床上的乾瘪身躯。爱丽丝的父亲先老会长一步死了,其意义一丝丝地沁入我脑浆之中。
「……表示失去了遗嘱指定的继承人吧。」
「就是那样。假如遗言真如中谷律师暗示的那样,指定就会失去效用,紫苑寺家所有遗产就会由我的爷爷──紫苑寺干嗣来继承。」
回神时,车子已经驶动,连灯号是何时转绿的都没感觉。我吞吞口水,又问:
「这样……那个太太和她娘家的人一定很伤脑筋吧。所以才大吵大闹吗?」
「如果只是那样,我就不会带你走了。」
我揪起眉,顺他的视线望去。延展在挡风玻璃外的黑夜和零星光点,漫无规律地撩过车身向后飞逝。我的体温也随著它们点滴漏泄,身体从骨髓冷到全身。
「光纪叔叔的人工呼吸器被拔掉了。」
这句话,连我的呼吸也一并夺走。
「──有人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