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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心子弹(五)(2 / 2)


  好啊。

  那声音柔和轻喁仿若潮鸣,分不清是从过往的迷梦中偶然泄露还是实实在在刺激着耳膜。

  ―

  伊丽莎白是疼醒的。

  分明摸棉被的触感,四肢却冷得几近冰结,好似躺在荒原上被积雪埋没。海浪推涌下的舒缓起伏表明这是在船上,伊丽莎白艰难地掀开双眼,朦胧中看到一片昏黑,混着舱壁粗糙的黄铜质感,分不清具体身在何处。

  她朝床边摸索,企图找到一点照明的东西。身体挪动间,一股坠痛在下身的骨隙间滋生,随着她腰肢的抬动猛地扯疼五脏六腑。伊丽莎白发着抖跌回枕头里,勉强动了动腿,确认了发生在身上的事。她用手背压住冰凉的嘴唇,脑子潮得发昏,只觉得一切都暗无天日。

  有人听见了她制造的响动,房门被打开。摇晃的煤油灯带来光亮,她看清这是在船上她的单人室中,稍微松了点气,眼神疲倦地扫过去,分辨出船医和她的几名部下,哦对了,最后面还有一个银白脑袋的家伙。

  “海德薇莉校官,您感觉怎么样?”年轻的船医关切地问她,递过来温水,同时将军用粮和药品放在床头。伊丽莎白瞥了眼床边医疗包中的止痛药,开口吐出沙哑的字节,“需要换药吗?”

  “在您睡眠期间已经换过了,暂时不用。”船医想进一步检查她的身体状况,伊丽莎白生怕被他发现身体的异样,于是悄悄拉紧被角,让唇角尽量自然地弯伸,以示自己没什么不适。船医还想说点什么,身后的水手们已经按捺不住挤过来表达关切之情。她微笑着回应着,指缝间冷粘的汗早已弄皱被单。

  交谈中好歹还夹杂着些有用的讯息。伊丽莎白于是知道了刚开始她服用的镇痛剂有安眠的副作用,被基尔伯特带回来后她昏昏沉沉睡了近一天。期间司令官亲自前往去和法军总督交涉。昨夜他们在阿尔及尔城搞出来的动静大得不容忽视,证实了的确有海盗在城内活动,驻防法军也不能坐视不理。一旦交涉成功,合作围剿行动就很容易了。

  看来她的伤多少换来了点成效。伊丽莎白侧首微笑,无意中一点银白从余光闯入,基尔伯特站得较偏,以她这个角度只能看到翘起的发梢。她一边回应着水手们的喋喋不休,一边让目光躲过攒动的人头在沾灰的银发上蹑足,逐渐接近眉峰,然后……行了打住,倚斜的目光就要变得刻意。她合上眼提高声调,“你们都不用回去工作吗?好歹让我休息会儿。”

  受到逐客令的水手们只得陆续离开。伊丽莎白拉起棉被盖住脸,塑封在脸上的僵硬微笑一片片剥落。目光透过一丝缝隙,最后一个离开的人的衣角在转身时旋成黑色的花。

  伊丽莎白从棉被下伸出手,抓住那朵花。

  “……怎么了吗?”花的主人疑惑道,沉哑的鼻音听起来不是嘶喊许久就是一夜没睡。好了,她猜对了,他是最后一个走的。

  “帮我拿点儿东西。”伊丽莎白呼吸得又轻又急,以至于吐出的字音都像一只只仓促的蝴蝶,“干净棉纱和湿毛巾。”

  “怎么刚才不问医生要你不会是……”本想随意插科打诨几句,基尔伯特猛地意识到她提到的物品组合在一起所代表的意象。话语在唇间急刹住,他将那只捏着他衣角的手放回床上用被子盖住,“……先等等我马上回来。”

  脚步声一路蔓延到门前随着门的磕碰戛然而止,伊丽莎白披着冰凉的汗躺平接受每月一次的例行折磨。偏偏赶上这个时候,各种意义上的糟糕透顶。阵痛流过身体,柔软的脏器拉成一根弹簧被狠狠抻弹着,震荡牵出一大片湿冷的、乱糟糟的疼痛,以至于短暂间歇被衬托成了溺水挣扎中难得拂过鼻端的空气。小时候如果不是身体上发生了如此大的变故,伊丽莎白甚至意识不到自己的性别和基尔伯特有本质的差异。此前没人告诉过她这个。

  即便在知道以后,她也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什么骑马下河的活儿都照做不误,于是,好了――现在,她僵直地摆着,疼痛等不及弄断她的喉咙就开始了对躯体的撕咬,好似在报复着她血管中所有的不知好歹与负隅顽抗。

  她转过脸望着房门悄悄呼吸,那空气中卷着锈蚀过的腥甜味儿。

  ―

  洁白的毛巾浸入温水,暖意一缕缕跃上冰凉的指端,意外带来滚烧的刺疼。基尔伯特回过神来,觉得这事似曾相识。帮助女性处理这种麻烦事对他而言并不陌生,而且――虽然这么说没什么成就感――甚至还很熟练。

  第一次,那还是在他无拘无束的童年,家里利索能干的年轻厨娘一个月总有那么几天要卧床休息,这期间只有她会做的酥皮甜点也固定地从餐桌上缺席。基尔伯特曾出于好奇问了问她,了解到这是女性特有的一种生理现象,还被逮住教育了一番以后有了妻子要如何如何做之类的云云。

  第二次,以及之后的无数次,就跟伊丽莎白有关了。

  水波在起伏,一下一下,蹭着指根,折射点点粼光。那部分光阴突然迸开,无数水珠像炸开的水晶碎片射向四方,少年的基尔伯特猛地抬起铁叉,掀起一条粼粼破碎的瀑布。铁叉末端那条鱼疯狂甩着尾巴将水滴呼来,他一揩脸,在洁白鹅卵石铺就的浅河滩上席地而坐,双腿伸展任由河水冲抚,稚嫩的胸膛起伏着送出去大群扑棱如鸽子的蓬勃笑声。

  那是在夏末,基尔伯特还记得。河水有着夏末与秋初交融的舒适温度,察觉到气温转凉的鱼类纷纷从易北河朝南方温暖的施普雷支流洄游,鱼头在浪中攒动的场景很是壮观,最好的时候一叉下去能扎住叁条。反嘴鹬展开黑白交杂的长翅,弯扁的喙扎入河中,也想来分一杯羹。

  少年的基尔伯特正想找个人来炫耀自己的战果,恰巧的,他看见了悄悄跑到河边的棕发孩子。

  那时伊丽莎白来贝什米特庄园已经有了一段时间,在他眼中还是个如假包换的小男孩。她没注意到他,在河边跪下将怀中的衣物放进水中清洗着,这鬼鬼祟祟的模样倒和平常大不相同。基尔伯特悄悄从岸上绕到她身后,抓着手中的活鱼贴近她,让疯狂甩动的鱼尾拍打她的脸颊。

  伊丽莎白惊得弹起,看见是他,攥住他的衣领一把将他掼进河里,河水冲撞耳膜的嘈杂中夹杂她的怒声:“滚,别来烦我。”

  靠近浅滩的河水并不深,基尔伯特翻身跳起,也不怎么生气。身上唯一那件单薄的亚麻衬衫湿透了,他索性直接脱下来拧干搭在肩上,伸出手臂勾搂住他的小兄弟(……)的肩,在她脸颊和衣服上拓下水痕。察觉到伊丽莎白的反应强烈得不同寻常,基尔伯特于是凑上去问她:“你怎么了?遇上麻烦了?”

  对方犹豫着,翠绿的眼眸微微躲闪。只觉自己说中了的基尔伯特接着补充:“说出来听听,说不定我能帮你。”

  “我……”她吐出不太标准的德语。刚来时,她不会德语,他也不会匈牙利语,两人只能靠唯有这个年纪的孩子才能理解的手势和肢体动作交流,如今都会了点彼此的母语,好歹能进行简单的语言交流。她的声音犹豫闪烁,像洞口欲出又止的野兔,“好像受伤了。”

  “哪里?”基尔伯特皱起眉目光在她身上各处巡走。几种可能造成她受伤的原因在脑中交替浮现,是摔伤了是磕伤了是被狗咬了还是被野小孩们欺负了――如果是这样那即刻就得去用拳头把场子找回来,隔一段时间不教训他们居然得寸进尺从半真半假的挑衅上升到动手这事当然不能就这么姑息……

  他的思绪一口气乱拐到莫名其妙的地方,又在伊丽莎白微微缩颤的声音中醒来,“找不见伤口,但血一直在流。”

  前些天才听厨娘科普过生理知识的基尔伯特稍微一愣,微妙的念头从心头划过,涟漪还未平息就被理智情感加常识一齐盖叉否定。这人打架下手那么重骑射那么娴熟平常行事风格那么豪爽不羁怎么会是个女孩,对吧对吧,而且长得也不像……

  鼓噪在他耳边的声音齐刷刷偃旗息鼓,随意揽着肩膀的手臂冰结似的逐渐僵硬,然后一点点滑下背到身后,框中眼球静静滞。因为确实――在她展开的衣物中,那片血迹不偏不倚刚好出现在最不该出现的位置,河水浸泡过颜色已从经纬中跳出去一部分,可那干枯玫瑰般的色泽也足够逼得他不敢直视。

  伊丽莎白茫然不知,圆润的绿眼睛中只有对未知伤害的恐惧。

  “……”

  基尔伯特猛地按住她的肩,四处查看她,极想找出点什么来否认已有的结论。可这又是一个错误,非但没能找到想要的证据,反而平常那些不甚注意的细节大量涌入视野,仿佛夏汛时汇入罗讷河的高山冰雪融水――比如树叶一样纤细的鼻尖,比如线条更柔和的肩膀,比如身前不该属于男性的微兀线条。伊丽莎白从来以男性自称,有多缺乏常识?

  最后他用手掌小心捧起她的脸,一片躁动中在翠绿里看见自己仓皇的脸。端正秀丽的五官成为这场探寻的最后一个句号。

  而他又是多么粗心的注视者,竟将未开的百合当成了灌丛下的青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