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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纪元(2 / 2)


  完成迁跃的几秒平常只是短短一瞬,此刻被闪烁的鲜红警报肢解破碎。两秒,一秒,半秒,叁分之一秒,十分之一秒,一毫秒,一微秒,一纳秒。时间被压缩,空间被填实,进度缓慢得仿佛在低温中上升的水银柱,一瞬间几乎让你产生阿基里斯永远追不上乌龟的虚幻绝望。舰船脱离光隧重新坠入宇宙真空,仿佛从粘稠胶水中滴出,你几乎像终于挣扎上岸的溺水者,胸口剧烈起伏几下,双手撑着操作台稳住身体,即便已经脱离追捕,舰船的损坏危机依旧让你不敢松懈,你稳住声音问兰登:“逃生舱在哪个方向?”

  他依旧没有立刻回答。

  再次响起的声音温和迷离,一丝轻颤有如徘徊夜风,转瞬即逝:“在你右手边过道的尽头,这艘舰船配备的逃生舱全都是单人型号,另一只逃生舱在对面过道。你去右边,我去左边,时间不多了,09,快去吧。”

  你摸索着金属舱壁朝右走了几步,兰登的声音轻柔落在身后,像为你披上最后一层温暖的罩,随着前行消散,越来越远——“沿着过道一直走,不要回头,不要犹豫,到尽头就好,应该可以摸到墙上的按键。小心些,几步之后有一道阶梯,过道的地上有电线网路,小心不要摔倒。”你在声音中没有由来感觉到一股贯穿全身的剧痛,似乎他不是在叮嘱指引你,而是在告别,将你温和地推上前行的船,亲手拨开最后的锚点,自己则在逐渐沉没的孤岛上,目光伴随最后难解的眷恋与期许,平静地挥手告别。

  你一下子转身,顾不得扶墙,蹚过黑暗冲回原地:“兰登,你到底怎么了?告诉我。”

  他压过哽声响起的话语带着自愿溺水者的平静无奈:“没什么,09,不要耽搁时间了。”

  你咬住下唇:“但你还没有行动。”

  失色叹息与勉力安抚徘徊在话底:“我只是……有些累,稍微歇了歇,我现在已经过去了。”

  “你骗我。”你挡住脸,声音颤抖,试着走过去几步却猝不及防被某物绊倒在地,你摔入一片血泊,温暖、粘腻与血腥温和地将你包裹,一瞬间带来仿佛婴儿摇篮般的安稳错觉。你跪在地上,摸索着寻觅过去,沿着血液汇集的湖泊溯流而上,颤抖着去寻找那眼涌着、流逝着生命力的蓬勃泉眼。你在黑暗中蹒跚,像孤独无依的幼崽,当你终于摸到温暖的躯体,你听到一声叹息,有如最后一声盖棺定论的锤音将你的希冀敲碎,“09,我已经走不了了。”

  枷锁。你想到枷锁。最后在01房间扣住兰登四肢的枷锁,兰登将那四条械臂拧断了,但扣得极紧的四道环形锁碍于时间紧迫没有处理。其实你早该想到那不单纯的枷锁,不是吗?它是艾伯特通用型号的、你曾经给兰登扣过的,环形锁,一旦拉开一定距离便骤然合紧铰断的环形锁。空间跳跃点不知让你们迁跃了多少光年,环形锁也早已启动铰断他的四肢,他比你高大那么多,现在他只留下一具躯干,又轻又小,像个孩子一样可以被你抱在怀里。你喉咙阻塞,双眼滚烫,脸埋在他肩窝时没有哽出任何声音,大量不明来源的粘液从眼眶里崩溃滚出,在柔软的发间积攒一小簇一小簇胶质。他胸膛的起伏如海浪推动你,声音轻柔疲倦,仿佛随时会沉入梦乡:“舰船被击毁的不是推进器,而是能源舱,最迟叁分钟内就会爆炸。逃生舱是单人的,足够你启动逃离,但不够你把我搬进去再去另一个……我走不了了,09,但你可以。”

  “走吧,09。”

  你有那么一瞬间几乎要笑出声。如果最后那一刻你驾驶的动作快哪怕一秒呢,如果你提速上那么一档呢,如果你提早识别出那是自动锁呢,如果你快那么一步销毁01呢,如果你早早发现视觉系统被监控呢,如果你保护他没有在空间站被抓住呢,如果你没有遇见过他呢。无数个通向希冀道路的如果被砸得粉碎,留给你的只有绝望的现在,你想到血与肉的实验,森林中的小屋,电梯中交换的吻,一个故事勾起一个约定,戒指,鲜血,礼服,碎片,星云,你想到一切美丽虚幻的东西,到最后你看到01站在黑暗尽头,早已死去的亡灵冲你大笑,冲你低语,冲你张手。自由是假的,希望是幻象,互相救赎是镜花水月,爱与未来是海市蜃楼,阿基里斯永远追不上乌龟,忒修斯永远走不出迷宫,伊卡洛斯蜡做的翅膀触不到太阳,西西弗斯永远赎不清他的罪孽,盲人永远得不到光。

  “09,”你听到兰登的声音,抬手抚摸他的脸庞,温热的液体灼穿你的皮肤,不如血液粘稠却和血液一样滚烫,“你知道古人类神话传说中的安德罗墨达吗?她是古代某个国家的公主,因为得罪了海神之妻,被海神派遣海怪来永远蹂躏践踏她的国土,唯一的救国方法是将她绑在海崖的礁石上献给海怪。虽然这么说有点不伦不类,但我在同族中的位置接近那个公主,残存的人类在数百年的进化交配中早已变了物种,唯一符合严格人类定义的只剩下我,只有我可以让01的自我销毁程序启动。组织里很早就有计划用我的生命去换01的毁灭……我同意了,不仅仅是因为我身为人该尽的职责。”

  他的声音轻柔低迷,像飞速下落的流沙触及你的肤底,“还因为你,09。十叁年前我独自逃离囚笼,却丢下了你,从此你成为我的枷锁与梦魇,当我在星港游荡,我驾驶飞船渡过星河,我笑着同朋友交谈,我在工作中夺取某人的生命,我游历过无数星系目睹无数波澜壮阔的绮景,每时每刻,我都在想着你,我从未……真正地自由。如果那就是销毁01解救你的唯一方法,我愿意。”

  他轻轻地笑起来,苍白失色的微笑中带着孩子气的满足:“然后我做到了。”

  “从今往后,你可以去宇宙任何一个地方,可以登陆任何一个星球,可以游览任何风景,可以在玫瑰般的星云里嬉戏也可以在土星般的星环上漫步,鲜花,宝石,美景,奇遇,这些都是属于你的……或许还会遇到一个爱着你也值得你爱的人。”

  你摸索到他柔软又湿漉漉的嘴唇,他抿着唇笑起来,声音却崩溃般颤抖。

  “你自由了,09。”

  “不对……”你茫然摇头,“我不会自由的,你只是把我变成了曾经的你,让我永远背负着你死亡的枷锁痛苦渡日,你只是……变成了另一道束缚我的枷锁。”

  他的嘴唇在你指下颤动,似乎要吐出什么模糊字句,你牢牢捂住他的唇,那股时常徘徊在你思绪深海的自毁欲望在此刻如海啸袭来,让你用力握住自己的手腕,一把将其扭断,金属咔嚓声伴随剧痛席卷你的中枢,却带来同等强烈的快慰。艾伯特最锋利的矛终于刺穿最坚固的盾,一个悖论尘埃落定,而你在疼痛中仿佛挣脱母亲羊水胎室、剪断脐带、血淋淋来到世界上,终于成为了人,你不再是这具身体的使用者,你是它的操纵者与掌握者,你可以伤害它当然也可以操纵琴弦般操纵它一切感受,你对它拥有一切自由,你的意识与身体终于打破隔阂交融在一起。新生的快乐像从高空一跃而下又像奔入灿烂黄金的太阳,让你想要哭泣的同时又想要歌唱,最后你只是对着他粲然一笑:“现在我也走不了了。”

  你的手又搭上膝弯。

  “09……”他湿漉漉的眼睫在你掌心痛楚地颤抖。

  你低头合上他的嘴唇,尝到咸涩的同时封禁他所有话语。

  舰船爆炸的那刻,你们相拥的身体被冲击波推入茫茫宇宙,你的视力竟在这一刻奇异地恢复,像是回光返照,巨大的恒星在你们身下展开,橙红的星体静悄悄地躺在缭绕星云与流星碎片中,仿佛一只巨大垂暮的眼,云雾堆积层重迭臃肿的眼皮,日珥搅浑灰败的虹膜,太阳黑子拼成的瞳孔黯淡垂死,偶尔有太阳风携电磁流飞掠而过,是张开的拥抱,是轻喃的爱语,是慈爱的亲吻,是老人迎接她离家的孩子终于归乡。

  你们朝着恒星坠落。

  损坏程度50%。

  你身体表面的软质皮肤被烤燃,与兰登焦起的肤面相互黏着交融。零件碎片与血液一路散落在真空中,失重地起伏飘荡,留下彗星的光尾、行星脱离母星的脐带与归家的足迹。炙热高温像手掌将你们的身躯压实在一起,你感觉他的心脏在你肋前跳动,像要将他的血一同泵入你的体内,他的呼吸在你耳侧薄如蝉翼地颤动,像要与你交换又一个爱人的耳语,他的脉搏在你颈侧缩动,像要给予你最后一个温柔血腥的亲吻。

  损坏程度30%。

  你们的身体在肢解,在融化,像太阳暴晒下香草味与巧克力味的冰淇淋一样模糊在一起。他的心脏像鸟一样掉出胸骨落入你的胸腔,在无数电线与金属零件中跳动。他的肺腑同你的机械五脏磕碰挤压,终于连呼吸都同去同归。他的血管缠绕组成另一只温柔的手,飘逸着,直接触碰你身体最深处的元件。他的血肉柔柔地展开成一张浅粉的软毯,将你的每一部分温和的包裹。他的眼珠脱落于空中,被无形的力场拨弄着时而相碰时而分离,虹膜依旧柔柔泛着你所喜欢的靛蓝,两片冰湖即使在烈焰中也不曾消融。你的眼珠牵连着电路与金属碎片,真空中叁百六十度旋转着,看过他身体的每一寸。皮肤质感,肌肉纤维,骨骼截面,沾血发丝,肉粉脑浆,以及曾无数次倾吐过“我爱你”的双唇纹理。

  损坏程度10%。

  恒星已经足够逼近,足够你看清每一朵核聚变产生的火焰,每一条日珥的跃起,每一块耀斑的聚拢,每一片太阳黑子的旋转,每一条光芒山脉与每一片光芒海洋,迦南地与乌托邦或漂浮或隐藏在光的森林与光的海沟里。日冕层,色球层,光球层,一重一重铺设在家乡前的门槛将你们渐次过滤成细微粒子群,每一颗粒子不分彼此地相拥起舞,在光与热搭建起的舞台与核聚变反应演奏的歌曲里尽情旋转错步。行星,彗星,陨石,流云,星环,宇宙万物跟随在你们身后一同坠落,想要回到万物初生的那个奇点中去。恒星用火焰为她的孩子编起欢迎的花朵。

  损坏程度0%。

  你们终于投入恒星与母亲的怀抱,在绵软毛毯与燃烧炉火组成的摇篮里安然入睡,无需担心任何苦痛与分离。

  -

  你脑中的眩晕感持续了很久,等你回过神了睁开眼,入目竟是一片再熟悉不过的森林,树杈上的木屋还亮着微弱的灯,等着主人归家。

  兰登站在你面前,完好无损。

  你在短暂惊讶后立刻明白了。

  “我只是抱着最后的希望试一试,没想到你也还把虚拟装置带在身上。”

  你沉默许久,最后学着他的语气低低说:“……或许还会遇到一个爱着你也值得你爱的人。”

  他被你说得尴尬无比,揉揉眉无奈地垂下眼:“那是被逼无奈。”你凑近,看到这家伙黑发下露出的耳尖已经窘迫地红透了,你忍不住展开笑容,你几乎不曾笑过,你原以为牵引嘴角会多少有些僵硬,但笑容绽开的弧度却那么自然流畅,就好像泉水自然而然涌出来,深扎根在人体深处的本能轻易被唤起。婴儿以啼哭呱呱坠地,而你以笑容重生为人。

  他干脆放弃解释,抱起你转起圈,你身上还穿着最后那身长裙,随着旋转轻柔地漾起圆弧,夜风从你颊侧吻过。

  不论外界如何跌宕,不论宇宙如何变幻,不论太阳风把两个装置吹拂到何处,从此往后你们都将在属于你们的世界里度过每一个明天。

  -

  这个故事到这里就圆满结束了,之后还会有两篇本子中的番外(计划四月左右出的个人志,有兴趣可以去我微博看眼)。从开文到如今完结大概有一年多的时间,并不算长的故事被我写得纠结而坎坷,非常抱歉过程中所有不成熟的地方,感谢每一个喜欢它的人以及看到这里的你。

  最后用我喜欢的歌词来总结他们的故事:

  whenthewindandthefireandallisgone.

  caressmewithyoursweetlullaby.

  (当所有苦难都过去,请你唱着摇篮曲轻抚我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