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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若在银色的梦中相遇(2 / 2)


“所以三栖野先生,感谢您特意空出时间,但很抱歉我想专注在乐队上,而且对偶像活动没有太大兴趣。被您邀请我很荣幸,但是真的对不起。”



她坐着用力低下头。



三栖野先生为难地笑了。



“别在意,我们才是,不肯罢休地联系了好几次,朱音小姐实在太有魅力,怎么也没法彻底死心。”



一本正经地说出如此肉麻的台词却不让人扫兴,世上竟然真的存在这种男性。简直爽朗得让人害怕。



“然后吧,呃。”



朱音扭扭捏捏地眼神朝上看着他,继续说:



“虽然这么说非常自私。偶像的事不提,小真琴的事也不提,可不可以……拜托您做我们乐队的经纪人?”



我张大了嘴,朝朱音的侧脸看去。



既然不打算接受邀请,为什么还特地到人家事务所跑一趟——没想到是为了这个。



三栖野先生小心翼翼地让脸上的笑容少了一分明快,而后开口:



“非常抱歉,这件事我做不到。”



也难怪,这回答理所当然。朱音脸上也没有特别遗憾。三栖野先生冷静地继续说:



“我们是娱乐界的制作公司,工作内容是销售艺人个人的魅力,或者说是以那个艺人为名的角色。如果说从手段来讲如何有效利用音乐,我们掌握的技术超过其他任何地方,但贩售音乐本身的知识却完全在能力范围之外。”



这是谦虚吧,我心想。毕竟连朱音都没发现我唱歌时在细微调整音色,这个人却能看透。



但,我立刻明白,他不是谦虚,而是坦诚。



“PNO的音乐很特别,不能让我们这种门外汉随便接手,请交给更能胜任的人。”



“……好的……对不起。……谢谢您的建议。”



朱音老老实实地答道,丧气地垂下头。



见她这副模样,三栖野先生微微翘起嘴角,补充了一句:



“当然,我们在音乐业界有很多门路。和音乐制作人或者唱片公司有意无意地提一下还是没问题——”



“太感谢了!”



朱音猛地抬起头大声说道。



“没错!今天过来就是期待这个!牵线搭桥!”



我只觉得无地自容,用手捂住脸。你别说得这么直白……



三栖野先生笑逐颜开,笑声也很优雅。



“我也一样。为了搭上关系才不肯罢休地多次邀请朱音小姐。毕竟今后您说不定会改变想法,觉得试着做偶像也不错,我就不抱期待地等下去好了。所以也不必对我有太大期待。您们并不是说为了出道可以接受任何条件对吧?更何况PNO早已经开始参加商业活动了。”



“是的。我们想随心所欲地玩自己喜欢的音乐,所以在找完全不干涉具体活动又愿意接手所有麻烦事的人。不过如果比较熟悉音乐业界就最好了,在这方面能帮上忙。”



这一次,三栖野先生的笑容已经是忍不住的那种捧腹大笑,而我早已不敢直视他的脸。朱音脸皮这么厚实在抱歉……明明拒绝了邀请,却还让对方接受自己的任性请求……具体内容更是任性到极致。



“要是找到那种人,我们都想招进公司来了呀。不过,我会找找看。”



“抱歉啦!今天一直让你吃惊。”



回家的路上,前往目黑站时朱音说道。



“哎,真的,吃惊的事情一件接一件。”



我疲惫地回答。



“三栖野先生看起来非常能干,要是愿意做我们的经纪人不是棒极了?我是这么想的,才不抱希望地提了一下,结果果然不行,不过说不定能搭上什么门路吧。”



“没想到你也在帮忙考虑经纪人的事情。”



“总不能一直把乐队的杂活全都推给小真琴你呀。”



“啊啊,嗯,也是。”



“再就是单纯想看看偶像的事务所是什么样,还想听听娱乐圈的故事。对三栖野先生本人也非常有兴趣!比如为什么这种超级美男子会做经纪人,还有会不会和自己负责的女孩有故事之类的,想着这些心里可激动了!”



朱音的语气和脚步都非常快活。



“嗯。那么漂亮的男人,我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他说原来是演员。”



我拿出手机搜索“三栖野冬弥”,立刻查到了大量结果,一张张美到让人毛骨悚然的青年照片出现在屏幕上。有电影的宣传材料,还有采访报道等等,很多都是过去的老照片,图像模糊。由于是二十年前,发型和服装透着时代的差别,但可怕的是长相和皮肤的光泽和刚才亲眼所见的真人几乎没多大差别。



“真让人怀疑他是吸血鬼……”



走在身旁的朱音探头看着我的手机嘟囔道。我听了点头。



维基百科上也有词条,于是我查看他出演的作品一览。



“数量相当多,不过完全没当过主演呀。无论电影还是电视剧,哪部都没听过。他自己说不出名,原来那种气质的演员都火不起来吗……”



“估计娱乐圈里全都是吸血鬼吧,吸血鬼算是及格线。”



朱音说着嘿嘿地笑了。



“但多亏三栖野先生转行到幕后,我才能认识他呀!虽然这么说不合适,但对我来说是不错的缘分,还能听到不少有意思的事,要不下次问问他演员时代的事?”



“啊——……还打算见面吗?”



这时我们正等待交通灯变绿,朱音愣了一下,朝我的脸看过来。



“……当然,还会见啊。他都说要问问音乐业界的人,而且还说有其他事也随时联系。”



那是客套话——不对,如果擅自断定是表面功夫,对三栖野先生很没礼貌。



“我和三栖野先生见面,有什么为难的地方?不会是觉得我可能真的考虑做偶像吧?绝对不可能呀?和粉丝打交道之类的我可做不来,太累了,我想专心玩音乐。”



“我是觉得绝对不可能,但实际见面聊过之后,那个……他人那么好,会说话又体贴人,朱音你好像也挺高兴的,多见几次之后,怎么说呢,就担心会不会被他拿花言巧语说服。”



怎么越说越觉得害臊得要死?为什么啊?



朱音的眼神变得像是发现了小鸟的猫,使劲把脸凑过来。



“说白了就是担心我会不会被他哄骗?小真琴你担心这个?”



“哄骗——嗯……是不是概括得太随便了……”



不完全对,但也差不多。毕竟是那种不得了的美男子,朱音也是女孩子,目前已经对他相当有好感。



“啊呀——小真琴竟然担心我这个!是不是可以拜托妈妈今晚点寿司了。”



有什么可庆祝的?



交通灯变成绿色,朱音立刻朝车站方向跑去,我也连忙快步跟上。



进站后穿过中央检票机,来到站台时我才总算追上。



朱音猛地转过身,带着灿烂的笑容说:



“不过不用担心!别看我这样,但用情很专一的!其他男人再怎么美貌也不会动心啦!”



“……诶?……唔,嗯。”



我只能呆愣地回应。



我明白,对音乐用情专一是吧。竟然有点担心她会被帅哥哄着转去做偶像,我真是太傻了。抱歉怀疑你。——明明只要这么说就好了,可不知为什么没能开口。



总觉得,在朱音笑脸的背后,藏着什么重要的东西。



明明知道有什么东西潜藏在幽深澄澈的水底,可水面反射的阳光太过耀眼,只能屏住呼吸眯起眼睛——就是这样的心情。



很快,朱音的笑容如幻影般淡化消散,随后列车滑进站台,在她背后缓缓停下。



回去的车厢很空,我和朱音并肩坐在座椅的一头。



“今天谢谢啦,小真琴。”



朱音伸了个懒腰说道。



“虽然也想和三栖野先生聊聊,但最主要的还是想和你说说话。”



“诶,我?为什么?”



“最近都没两个人单独说话嘛。”



“嗯?嗯,也是。有什么要说的吗?乐队的事?还是有什么烦恼?抱歉我没注意到。”



“不是有事才说而是想和你说话!为什么不明白呢!”



“啊,是,抱歉。”



……她为什么生气?



“以前我在铁桥下面咪呜咪呜地哭的时候,是被小真琴发现然后收留的吧?不好好照顾我可不行喔。”



“自称是弃猫,拿的吉他可不便宜。”



这时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便问道:



“对了,以前我还没玩电脑音乐,刚开始弹吉他的时候经常去那片河滩练习,你也是吗?”



“嗯,初中时常去。毕竟不去上学,一直待在家里也觉得过意不去。说不定初中时好几次和你擦肩而过呢。”



“我是在比铁桥更上游的水泥那边练。啊对了,自行车道有小转弯的地方,每到傍晚是不是总有个转呼啦圈的大叔?”



“没错没错!一次转五六个!他身材特别好,动作又灵活,在附近挺出名的!”



“是是,穿的运动衫紧绷绷的。”



“另外经常看到有个姐姐牵着五只西伯利亚哈士奇散步,可爱是可爱,但感觉挺辛苦的。”



“啊,那个我也见过一回。到了六点左右有移动面包店开车过来——”



一时间,我们入神地聊起了在河滩的经历。



以前都没怎么注意过,但家离得近就有很多共同话题。比如常去的店,常走的路。虽然初中不在同一所学校但学区相邻,所以各种参观和活动的地点都一样。此外,我们还在意料之外的地方发现了共同的熟人。小学时我和朱音去过同一家英语会话培训班,不过我只去了不到一年。据说是英国出生的老师俨然一副贵妇人模样,却经常接连说些糟糕的笑话,是个有意思的人,课外时说话很有趣。如果我再去久一些,说不定能在圣诞聚会或者什么活动上认识朱音。



在山手线坐过半圈期间,我们一直漫无边际地聊着这些小事。回想起来,我甚至不记得自己上次花这么长时间聊音乐以外的事情是什么时候了,而且对方还是乐队的成员。



[译注:山手线为环状线路,按固定方向往复行进,运行模式分为“外环”(顺时针方向)与“内环”(逆时针方向),两种模式运行一周所需的时间均为60分钟左右。]



就算是我——也不只有音乐,至今有过种种经历,呼吸过各种空气,接触过各种事物,之前只不过视野太狭窄而已。



在池袋站下车时,对话像中途换气般自然地中断。



换乘下行方向的电车后,乘客数量一下子减少,横在我和朱音间的沉默不可思议地显得温暾。斜阳照进车厢,在坐席和地板上打碎,变成一串菱形的光斑。



很快我们就要到站。



这段奇妙又短暂的旅途即将结束,自己也不太清楚有没有目的和收获,不过一个简单的周末就要过去。



收获——大概有一点吧。比起见到三栖野先生,更让我高兴的是知道朱音连乐队的杂务都放在心上。



乐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得再多学会依靠别人,否则恐怕早晚要做不下去。



“要是能永远持续下去就好了。”



朱音忽然说道。



在她注视的车窗外,屋顶、街道树、阴云密布的天空混杂在一起,变成色调暧昧的细密条纹,不断向后延续。



“总觉得,现在这样子能永远持续下去就好了。”



朱音的话语轻轻倚上我的思绪,流向窗外,渐渐远去。



“但应该不现实吧。小真琴你呢,不会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



“诶?……哦哦……嗯。”



“就算独自一人也完全没问题。如果发现亮闪闪的东西,便会立刻冲过去。啊哈哈,原来小真琴比我更像猫吗。”



“不,这么说——好像也不是不对……?像拓斗先生的曲子,还有音乐节时的管弦乐伴奏,都是我擅自决定来着。嗯,应该多和乐队一起商量才——”



“不是乐队的事啦。”



朱音轻声笑了。



“不过,到头来也算是乐队的事吧。毕竟是小真琴你嘛,我也是这个样子。还有PNO,要是都能永远持续下去就好了。”



说到这儿,朱音闭上嘴,突然伸出双手拿起我的右手,确认似地摩挲一根根手指,又翻过去用指尖描过手背上的筋脉与血管,我莫名感到心跳加速。



“肯定总有一天会结束呀。”



朱音注视着我的指甲。也许是因为阳光打下的角度,她的侧脸显得非常阴郁。



“……朱音?说什么呢,怎么会——”



“我待过的很多乐队都散了,所以什么事都容易往不好的方向想。不过呢,人都是这样,早晚会离开的。”



这,或许就像地球自转的速度在不断下降,或者几十亿年后月亮会落到地面上来一样,都是无可置疑的事实,但也不是十几岁的少女该惦记的事情。



“我呢,这一年里一直很幸福。终于找到能认真起来的乐队,开始上学,也交到了重要的朋友,偶尔就不敢相信——会不会有一天早上醒来,发现一切都是梦,其实自己依然不去上学,校服连一次都没穿过,每天慢吞吞吃完早饭以后,去处仍然只有那座铁桥下面。有时我会想到这些。”



说完,朱音垂下头。沉默将我笼罩,四周凉飕飕的。



必须说点什么才行。



没事的。



一切都是现实。



我们不会离开。



心里想到些肤浅的话语,却像糖衣般在舌尖融化消失。



于是我放弃这些话,吐露出苦涩却又毫无掩饰的心情。



“……我也会想同样的事。”



脸颊上感到朱音的视线。在玻璃车窗另一边,架线柱的阴影以固定的节奏横穿过视野,仿佛钢琴卷帘上的一条条小节线。



“原本我一直独自一人,时不时做出曲子传到网上,也不知道谁会来听。后来运气太好才变成现在这样,但如今在自己的屋子里做音乐时,偶尔会忽然怀疑,一切会不会都只是个梦……之类的。”



或许,不该说是运气。



不属于我自身的那部分力量太过强大,让我不由得以为只是自己运气好,但那终究是其他人的力量。或许,应该称为缘分吧。



人与人的联系循环往复,于是我与朱音这个理想的歌手相识。像做梦一样。如果永远不会醒来就好了。但只要是在梦里起飞,总会飞舞到高空,扯断想象力的丝线,从梦中惊醒。既然如此,一开始就不该起飞,不如老老实实待在地面。一旦有了翅膀,我们便抑制不住飞翔的心情。



这时,视野被什么东西遮住。



是朱音的手心。



不知不觉中,她的脸已经近在眼前。她猛地斜过身子,把脸凑了过来。看到那双眼中盈满不可思议的色彩,我几乎喘不上气来。



朱音倏地伸手,抚上我的脸颊——



然后突然用拇指和食指捏着我脸上的肉拧了起来。



“横横横横横——”



嘴角被她拽着,我发出了怪声。



“你,你汗什呃呢?”



朱音在很近的眼前咧嘴笑了。



“是确认没做梦!”



这办法够老套的。



朱音手指上的触感和体温,的确无比真实。



“来嘛,小真琴也掐一下我的脸蛋。互相帮助。”



为什么啊,自己掐去。虽然想这么说,但嘴上没法顺利出声,而且如果不动手,感觉要一直被她掐着不放。我轻轻抬起手,捏住朱音左边的脸颊。



她的笑脸变得像一块煮过头化掉的年糕。



“嘿嘿嘿。感觉怪怪的。”



这话我还想说呢。



话说我们在电车里干什么呢?肩并肩四目相对,捏着对方的脸蛋,冷静下来一想羞耻得要命啊?其他乘客都不住地往这边瞄。朱音好像也终于意识到有多难为情,满脸通红地放开手,双膝并拢把脸转回正面。



之后尽管明白不是做梦,我们还是感到不真实,只是一言不发地数着列车踏过铁轨的节奏,度过下车前剩下的时间。窗外,向晚的天空正愈发昏暗。我的脸颊和指尖依旧留有朱音微热的温度,轻声呢喃着什么。



我忽然觉得,要是还要很久才下车就好了。



明明朱音就在身边,却没有响起任何音乐。这段时间轻飘飘的,不带轮廓或是重量,却莫名让我愉快。



但车内的广播无情地告知站名,列车在站台摩擦着车身停下。



我们从座位上起身。



“要是小真琴家也住六丁目就好了。”



走过检票机时,朱音忽然说着先穿过自动检票机,小跑到车站的走廊,我用眼神追着那个背影。



她家在六丁目,我家在二丁目,两家之间夹着车站,方向相反。



“那样就能一起再多走一会儿。”



朱音转过身来笑着说。和以往不同,我竟能坦率地迎上她的视线。



“……也行啊,我送你到家。”



“诶?不过天还不太黑,而且没多远。”



朱音一脸吃惊,从出站口朝天上望去,表情还挺认真的。的确,太阳还挺高。



“不是说这个,我也想再多和你待一会儿。”



“哎呦。”



朱音的脸红了起来。



我也是,刚才说什么呢。不过毕竟是真实的心情,又没有别的说法。话虽如此,倒也不是有什么特别想和她说的。



“小真琴你,别这样啦。”



朱音两手到处乱扇,像聚在火边的飞蛾。



“别看我这样,今天可是一直很紧张的!好久没和你两人独处,而且音乐以外的事情聊了那么久,小真琴成分已经吸收得够多再多来的话要装不下了!能不能把这份温柔留到下次什么时候不然太可惜了!拜拜!”



朱音飞快说了一连串莫名其妙的话,然后硬是道别后调转脚跟,转眼间从出站口跑远。



她这是干嘛……?



等到看不见朱音的身影,我也垂下肩膀,朝反方向的出站口走去。



可是朱音从视野中消失后,我意外地发现,自己也在紧张,肩膀和胳膊都僵住了。和女孩子单独出门,而且竟完全没聊音乐的事情,这或许让我下意识感觉到精神上的负担。如果真的送朱音回家,说不定在看到宫藤家宅第时精神便迎来极限,不受控制地唱起井上阳水之类的。



我们之间有音乐真是太好了。就算下次有类似的机会,还是和以往一样,聊音乐的话题吧。



只要有音乐,哪怕活到一百岁时我和朱音仍然在一块儿,也不会因为找不到话题而尴尬。



在向阳的廊台用煮豆做茶点,聊着弹拨片泛音(Pinch Harmonics)磨没了指甲,或是今年格莱美奖的面孔。想象那时我们颤颤巍巍又满脸皱纹的模样,我只能苦笑,却又觉得幸福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