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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昨日与明日的反复(refrain)(2 / 2)


“是的,总之先临时做一份。”



考虑音量平衡与空间配置,将分开录音的各声部整合成一份立体声音频。鼓是靠采样得来,贝斯和键盘由我重新弹,吉他则交给拓斗先生。此外,还有人声。



毫无疑问,这是三个人创作的曲子。拓斗先生和我,还有莳田旬。



混音结束,我把输出转到调音室的音响,开始播放刚做好的曲子。



脑子已经因为反复录音开始意识模糊,这时又开始被剧烈起伏的吉他扫弦声轰炸。



拓斗先生在我身旁的椅子上坐下,盯着空无一人的录音室,侧耳倾听。



说唱开始了,仿佛自海底浮上水面的泡泡。听到这里,拓斗先生闭上眼睛。



为什么呢?我开始思考。



他的声音如此棱角分明又带有攻击性,可随着一句句歌词唱过,在我听起来却变得像孩童的抽泣。堵住胸口的一阵钝痛袭来时,莳田旬的假声柔和地劈开阴云降落,然后在比天地之隔还要遥远的两人之间,如今是我的声音架起七彩的桥梁,使他们相连。



——两人连在了一起。



这首歌我已经反复向话筒唱过几十次,本该早已厌倦,可回过神时嘴上又开始哼唱。



随着副歌进入高潮,我加快步伐,将拓斗先生被眼泪打湿的低喃变作脚步声冲上台阶,接着抓住莳田旬的歌声。三者互相纠缠、融合,时而高高跃起,时而滑动身体在下方支撑。我们一同飘荡,直到最后完全相连,分不清哪边是谁的声音。湛蓝与黄金的交界即将消失。



整首歌的四分四十秒结束时,我只能让无止境反复的歌声渐弱淡去。因为我好想一直听下去,除此以外想不出其他办法让歌声结束。



等到歌声完全断绝,只剩令人心焦的噪音,拓斗先生仍闭着眼睛。我低头看着膝盖上的笔记本电脑,等待他开口。



“花了好久啊。”



终于,他低声说道。



“这首歌,花了好几年才完成。”



我点点头。



他认可这首歌已经完成了,现在就先老实地感到高兴吧——尽管我如此说服自己,却没能成功,感情快要抑制不住了。



“然后呢,莳田先生怎么样,他说什么了?允许我们发布吗?现在人在哪儿,在干什么?还干这行不?”



我合上笔记本电脑。液晶屏幕太刺眼了。



“莳田旬先生他——”



话到一半却说不出口,我指了指手上的电脑。



准确来说,是电脑侧面插槽上的U盘。



“——就在这里。”



脸颊感觉到他的视线,但声音过了好久才传进耳朵。



“你什么意思?”



我忽然感到担心,我们两人间的距离已经远到连音速都慢得令人急不可耐吗?但,他开口前一定思考过我话里的意思,而我已经没什么可考虑,只能如实相告。



“上周,我去了莳田先生的老家,和他父亲见面,聊过后收下存着乐曲数据的U盘。他说可以自由使用。”



抬起头后,看到拓斗先生的眼神意外地清澈,我好不容易才坚持继续对视。



“去年夏天,莳田旬先生去世了。”



我的声音仿佛再次潜入厚重的空气,花了很久才到达拓斗先生耳边。



他淡紫色的嘴唇微微颤抖。



“……你骗我。”



话语从嘴里滑落,激起微弱的波纹。



“要是真的,应该上新闻吧?”



我摇摇头。



“他的工作不怎么能留下名字,而且很久前就生病了,好像一直是半引退的状态。……参加葬礼的也只有家人和几个熟人。”



我伸出手指,抚过U盘的棱角。



“葬礼时要用那份音源,他父亲……不太懂网络,发给殡仪公司时错发到了视频网站上。可能以为那是传送文件用的。”



多亏一个偶然的错误,我才能与拓斗先生、还有莳田旬相遇。



“所以,那个人留下的——只剩这里面的音乐了。”



拓斗先生变得面无表情,仿佛被漂白过一样。



“……你怎么不早点说。”



他的声音里微微透出一丝感情。



愤怒——是对我,或是对他自己。



我强迫自己不能伏下视线,用力抓紧膝盖,迎上他的双眼。



“要是先说出来,您不就没心情录音了吗。”



拓斗先生一脚踹倒椅子起身,揪住我的领子。



我颤抖着声音继续说:



“一个认识的女孩对我说,我是个不懂人情味的乐痴,最近我自己也开始这么想了。可是,把拿到的音频全都听了一遍,然后一次又一次听过旬先生的声音,无论如何都想把那首曲子完成。为此您的吉他和歌声必不可少,所以我只能这么做。”



不能道歉。只要说一句“对不起”,我自己就能轻松很多,但面前这个人的感情却将无处宣泄,所以必须由我来承受。



拓斗先生的手碰到的我下巴,有什么东西顺着灌进我体内,那感觉仿佛浮着冰块的开水。光是不移开视线就让我用尽了全力。



最后,抓住我领子的手指还是松开了。



拓斗先生到录音室里把吉他装进琴盒,背到肩上,一言不发地离开录音棚,我一个人被留在沉默中。



莳田旬歌声的余韵仿佛金属粉尘般漂浮在空气中,只要稍活动身体,皮肤便不断被刺痛。



身上忽然感到寒冷,于是我穿上放在房间一角的外套,然后打开笔记本电脑。无论歌手受到再大的伤害,或者患病,甚至死去,转换成电子数据的音乐都不会消失。



但,这首歌已经不会被任何人听到了。



因为这同时也是拓斗先生的歌,没有他的允许就不能公开。



事到如今,我痛切地回忆起莳田旬他父亲的话:音乐这东西,如果不让人听到,就和不存在没什么两样。



到处给很多人添麻烦,又没有任何挽回余地地伤害到拓斗先生,最后的结果仅仅是一时的自我满足。



我整理好东西离开录音棚,结过账后走出大楼,耳朵被十二月的夜风无情地撕扯。







“所以呢,那首歌怎么样了?”



第二天PNO到录音棚排练时,伽耶朝我问道。



这问题也够残酷了……不过转念一想,事情的经过她只听到一半,也有权了解后面的发展吧。



“‘那首歌’是指村濑君的个人作品?”



“结果还是那个洼井谁谁谁的歌吗?”



“之前删了吧,果然有版权问题?”



其他三个人都凑过来追问,如此一来,也没法搪塞。



没办法,我全都说了出来,包括自己没告知莳田旬的死就让拓斗先生一起录音。讲的时候感觉肋骨处一阵阵绞痛,但全都说出来之后发现内心稍稍轻松了一点。



我这人真是无可救药了。



她们的反应完全出乎意料。



“学长,呃,那个……真抱歉……我不该问的。”



伽耶畏缩地嘀咕道,然后匆忙开始调贝斯音箱。



“真琴同学,今天……你可以先回去。”诗月也非常客气。“总是麻烦你干杂活也不太好。”



“圣诞节正式上场时只能由我操作合成器,差不多该熟悉一下了。村濑君不在也没关系。”



就连凛子也说出这种话来。



在奇妙的氛围中,乐队成员们开始准备排练,而我愣在屋子的一角望着她们。



“不回去吗?想看看?倒也可以。”



听了朱音的话,我不由得开口:



“呃,不是,那个……还以为要被数落得更厉害呢,比如没人性或者冷血之类的。”



凛子听了一脸不爽。



“要是说那种话,没人性的就是我们了。”



“我们也分得清能开玩笑和不该开玩笑的时候啦!”朱音撅起嘴说道。



看到连凛子和朱音都表示关心,我越来越丧气。



“……呃,嗯,那……我出去凉快一下,很快就回来。”



“凉快……真琴同学现在是冬天啊!?”



我朝慌乱的诗月摆摆手,走出隔音门,从大厅来到外面的人行道。冷空气毫不留情地从头顶吹来,轻易突破粗呢大衣厚厚的布料,侵入皮肤。我颤抖着身体,在大楼的奠基石和杜鹃花花坛间的夹缝处蹲下。混凝土表面的寒意透过牛仔裤渗进身体。



今天,新宿的夜空依然疏远而狭窄,风里夹着焦糊与油腻的味道。红色、绿色、蓝色的光在视野一角若隐若现,让人静不下心。



对啊,已经到了圣诞的季节。



明明还有两周,可大家都已经开始兴奋。



自从录音那天,我便失去了听音乐的欲望。自己亲手让那首曲子渐弱淡去的结尾,还有拓斗先生的声音,都像耳鸣一样残留在意识里。



路对面大楼的窗子里零星亮着灯,就像音序器里点缀在钢琴卷帘上的音符,让我想起自己拼命翻找莳田旬的U盘时看到的内容。



鼻子深处一酸。



这——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差点哭出来。我两手插进口袋攥紧,拼命忍住。我哪有资格哭,只不过从没见过的人在一年多以前死去罢了,而自己只是个小偷,听凭欲望偷走他的音乐,如今抱着无处可卖的赃物。



难得脱离乐队得到自己的时间,这样下去直到圣诞节都不会有任何成果。上传一首版权没保证的曲子,又立刻删掉,之后保持沉默?这实在丢脸又难为情。评论栏和SNS上没人闹起来吧?



我开始担心,拿出手机查看。



首先是PNO的频道,目前评论栏里没出什么混乱。



然后我忽然发现,Misa男频道的图标上出现了提示更新的标志,于是用冻僵的手点下,焦急地用不听使唤的手在屏幕上僵硬地划动。



有新上传的视频。缩略图和上次几乎相同,一台小钢琴放在床单上。



标题是“Advent #2”。



我四处翻口袋找出耳机,用几乎没知觉的手插进手机。把耳机塞进耳朵后,点下缩略图。



瘦骨嶙峋的手再次出现在键盘上。



模仿钟声的前奏,雪花飞舞般的琶音。这——



是山下达郎。《Christmas Eve》。



巴洛克风格的编曲与闪亮的音色以及曲调非常相称。照这个样子看,她是打算之后每周都上传超有名的圣诞曲吗。



我把后脑勺抵住大楼的墙壁,仰望看不到星星的天空。



重复听完二遍时,连脚尖都冻麻了,到第三遍时又一次差点流泪,但被我猛地屏住呼吸忍住。



自己没资格哭,必须把所有泪珠都压到心底,变成音符。想到这些,我才总算有力气站起身。



悄悄回到录音棚时,演奏完全没中断,不知道是大家没注意到还是假装没注意到。



我直接坐到角落里的钢管椅子上,看着没有我在的乐团一首接一首完美地演奏我的曲子。室内温暖的空气不住刺激已经冷透的皮肤,我知道血液开始恢复流动。



曲子间歇时的对话也只是反省演奏内容或是提出新想法,甚至没有一个人朝我看,这份体贴也让我感到暖心。



排练结束,四个人开始收拾时,我忽然想到一个疑问,一边帮忙卷音频线一边问凛子:



“那个,凛子写的歌呢?不练吗?”



“哦哦,那个啊。”



凛子欲言又止。其他成员也一脸复杂地看了过来。



嗯?我问了什么不该问的吗?



“不打算排了。”



“……诶,为什么?曲子很好的吧?”



见我追问,凛子一脸为难。



“和大家一起试着编曲,但怎么都不顺利。用钢琴作曲时还觉得不错,实际排练却发现不对。所以放弃,要重新写。”



“咦……嗯……”



这样好吗?不过既然凛子和其他人都这么想,那只好接受。



“我又一次痛切地明白村濑君有多厉害了。”



“呀呜、”



嘴上发出怪声,连自己也吓得缩起脖子。她怎么突然说得这么直白。



“真亏村濑学长能那么勤快地不停写新歌,还都能完成编曲。从没重复用过Musao时代的曲子,就是说灵感用不完吧。”



“神在创造真琴同学的时候,肯定把所有优点都分到可爱的模样和音乐才能上了。”



“明明没人情味,可写的歌是真厉害。哦,正因为没人情味?”



“等等!刚刚还那么体贴呢!?”



朱音有点无语地歪过头。



“有不能开玩笑的时候,但不是现在。”



“转换得太快了吧!?”



“是挺快,不过是说小真琴的心情。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朱音说着笑了。



“还真是,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脸色好多了。”诗月也高兴地说道。我慌忙伸出两手捂住脸。



我有这么好懂吗……



“发生了什么?”



凛子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问。



“没事,呃……可能……是多亏了山下达郎……吧……”



虽然回答莫名其妙,但也不是谎话。我顺利蒙混过关。



可有一件事我大意了。凛子她们也知道华园老师的频道,第二天她们意识到真相,把我好一通捉弄。







那个周末,拓斗先生发来了邮件。放学回到家查看邮件,在收件箱里发现了一个不熟悉的英文名,再加上没写标题,我还以为是骚扰邮件,可仔细一看是洼井拓斗在国外用的艺名。



“请把之前的录音文件发给我。混音和母带处理我这边找人安排。之后准备在我的频道公开,你那边别上传。收益对半分。附件是合同草案,请告诉我邮寄地址。”



邮件正文只是冷淡地罗列要说的事项。



没有问候、回顾或是责备的话。



干巴巴的文章印证了邮件出自拓斗先生本人,我感到淤积在腹底的残渣开始静静气化。



这不是安心,也不是感到解脱,而是非常难以形容的感触,仿佛非常珍惜却不得不放手的东西朝天空飞去。



恐怕他的怒火没有消失,也不是说就此原谅我,只不过那个人和我一样——是个乐痴而已。



所以,我不会道歉,回复邮件时也只写下“我知道了”。文件非常大,于是我传到中转站后在邮件里附上链接。



发出邮件后,疲劳感爬上全身,一时间我无力地倚在椅子上,数着自己的心跳。



然后,我撑起上半身,扣上耳机。



自从录音那天起,我就因为失去欲望而把那首歌塞进文件夹里,不再理会。如今它终于开始再次播放。



吉他连复段蹑手蹑脚地靠近。我闭上眼睛,眼皮上浮现出拓斗先生在录音室里的模样。他在膝盖上抱着Taylor 912ce弹拨,纤细锐利的指尖在琴弦上打下锯齿状的影子,随着他的呢喃起舞。



我仿佛还看到自己在他身旁拨响Precision Bass哼唱。



此外,隔着拓斗先的另一侧,甚至还能看见一个身影。那人正用手指温柔地爬过YAMAHA MODX8的琴键,唱出高高的假声。



一切都是幻觉。



他已经化成了灰。



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想法。我无法请求他原谅,无论怎样的补偿或慰藉都是徒劳。



但,他并没有消失。他的声音还活在我的电脑里、活在网络的海洋、活在光盘上刻下的微小坑洞深处。音乐这东西,如果不让人听到,就和不存在没什么两样,只是一段虚幻而又短暂的时间碎片——



但只要还有人在听,就永远不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