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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掌中乐团(2 / 2)


“PNO的各位,可以开始调音了吗?”



调音(PA)室的工作人员向我们问道。



“设置和以往不一样,感觉要花不少时间,钢琴手……还没来吗?”



工作人员的视线从我转向旁边的诗月,又看向我们背后的朱音,最后回到我身上。



我别开视线,暧昧地回答。



“……是的。那个,好像要晚一点,调音就我们三个人来。”



凛子还没有到。



到头来,直到正式演出当天,我们都没和她一起排练过。



凛子的母亲好像发觉女儿还没对乐队死心,每天开车接送她上学放学,做得滴水不漏。被母亲像跟踪狂一样执拗地监视,凛子很难偷偷和我们一起去录音棚。



因为是乐队专场,正式演出前彩排的时间也很充足,所以我们本打算在这时候进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排练,勉强弥补一下。



一阵阵寒意从胃的深处涌上来。



我又看了眼手机。没来电话,LINE上发去的消息还是未读。



积压在肚子里的心情一点点变成愤怒。



不来吗。手机又被母亲没收了?还不让你出家门?搞什么啊。再怎么说家长也没有这个权利吧。



PNO的各位——麻烦开始吧——工作人员的声音传来,我们走上舞台开始调音。一边按PA的指示试音,一边每十五秒左右就朝入口瞄一眼。



直到到整体彩排的时间,凛子还是没有出现。



“……要是没来的话……”



朱音手上调整话筒架的高度,犹豫地说着。



“就只能改一下曲目了呀。”



我看了诗月一眼,点点头。



只要稍加改动就行,已经准备好了,而且还确认过。我们乐队就算凛子不在,演奏也不会显得别扭。



观众大概会高兴吧,但我们不想让观众听那种东西,也不想得到令人空虚的掌声和欢呼。但他们买了不便宜的门票,还花费宝贵的休息日午后来到现场,我们不能不演。



去凛子家接她的想法从脑海中闪过,又立刻被我否定。时间已经不够了。要是去了就没法彩排,而彩排后再去又赶不上开演时间。往返要一个小时左右。



时钟的表针将令人焦躁的时间一点点碾碎。



彩排时,诗月和朱音都几乎没开口,也没有配歌词,仅仅是确认演奏内容。总觉得一旦开口,我们乐队的伤口就要被撕得更大,血流得止也止不住。



回到休息室后,很快便隔着墙壁听到工作人员响亮的声音说,开始进场了。



总觉得四周的气压变了。



我感到大群人的脚步声和交谈声涌进了音乐厅。凛子仍然不在,观众已经开始入场。还有三十分钟,演出就要开始。



不安与焦躁在腹底凝结。



我们的第一次专场,为什么要变成这样。



那个母亲的确让人火大,但最让人火大的就是凛子。无论被家长说什么,她应该也能果断地拒绝,优先乐队的事情。就算家里开车到学校接她,也只要踢开车门和我们一起跑到车站就行了。又不是被枪逼着,也没被电棍电晕绑走,有什么可怕的?



没错,她在怕。



回想起来,凛子一直在害怕。



积压在肚子里的东西凝结、锐化,从身体内侧戳动,让我忽然打了个寒颤。



两人一同度过的那个夜里,我心里不对劲的感觉。



凛子好奇怪;凛子没那么软弱才对;凛子应该更坚强;如果是凛子无论被家长说什么也不该服输——



这不都是我擅自断定的吗。我对她的理解真的够吗?



实际上她早已经历过一次挫败,倒下,离开了舞台,恐怕那时也被母亲说了什么毫不顾忌的话,不可能不受伤害。



然而,我却简直像是让她一个人战斗一样,对她置之不顾——



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



我像是受惊一样站起身,拿出手机。诗月和朱音见状也坐不住了。



是凛子打来的电话。



“现在在哪儿?已经开始进场——”



电话上传出中年女性的声音,打断我脱口而出的话。



“是乐队的人吧?那时候的学生?”



一瞬间,我只感到天旋地转。不是凛子,是她母亲。



“今天打算办音乐会对吧?凛子不会去,我应该说过不让她玩乐队了。”



总觉得一股污泥渐渐漫过脚腕、膝盖,没过腰后将身体拖得越陷越深。



手机又被没收了吗。凛子现在怎么样,自己闷在屋子里?还是被关了起来?只剩三十分钟,已经来不及了。她在抱着膝盖自责吗?总之我们的协奏曲已经毁了。但如果她离电话不远,如果要用尽全力叫喊,我该说些什么?说不定这就是我们之间最后留下的话,所以,不是责备不是道歉不是恳求也不是安慰或者怜悯——



“——凛子!你能听到吗!”



我豁出去了,声音冲出喉咙。



“我选那首曲子的理由!”



我自己都觉得这话太傻。但说到这里,我已经明白这是真正想告诉凛子的事。为什么我会选普罗科菲耶夫的第二号。



“前奏是从拨奏(pizzicato)开始——”



耳中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猛然绷断。



电话断了。我无力地垂下手,一时间静静地盯着陷入沉默的手机屏幕。



没说完的话失去去处,在嘴唇前几厘米处枯萎,化为尘埃。



诗月和朱音也一言不发。



随着敲门声,一名工作人员出现在门口。



“……那个,钢琴的人……来不了吗?”



大概是发现出了麻烦吧。我们三个也没法继续瞒下去了。



“……是的,对不起。……啊,不过演出我们三个人也可以,曲目要稍微变一下。”



必须和PA和灯光的人也说一声。我垂着头,和工作人员一起走出休息室,在路上也能感觉到,聚在音乐厅的观众们带着热气的呼吸简直要透过墙壁渗出来。



这一天,我第一次觉得钢琴的黑色光泽能让人感到如此生疏冰冷。侧面把脚灯的灯光反射得像是被踩扁的青虫。



直播开始——远处传来工作人员的声音。



今天的演出要在网上直播。我忽然想到什么,拿出手机,把直播的链接在LINE上发给凛子。



至少,能让她看到就好了。



但,我立刻感到绝望。



凛子的手机估计又被母亲没收,刚才她母亲用凛子的号码打来电话,就是这么回事。



传达不到。就算跨越网络,我们也无法再次相连。



在舞台侧面的黑暗中,我朝背后转头。两个小小的影子正蹲在那里屏住呼吸。两双眼睛朝我看了过来,是诗月和朱音。她们身后的工作人员轻轻举手,小声示意:



“到时间了。”



现在,就连与乐队的两个同伴交谈或是交换眼神都是种痛苦,无论如何都会意识到没来到这里的那个人。结果我沉默地走上舞台。



来到灯光下的瞬间,右手边汹涌的欢呼声呼啸而来,我差点没站稳。



和上次演出相比,这次离观众席更近。虽然和观众之间隔着舞台,那也只是有一点高度差以及脚下并排摆着几台反听音箱。毫不夸张地说,这个距离只要伸手就能碰到。眼前是数百人挤在一起,露出的肩膀和脖子上冒出汗珠反射光亮,让人切实感到夏天还没有过去。诗月跟在我后面出现,欢呼声更响亮了一倍,等到朱音登场,我已经开始担心天花板会不会被震塌下来。



本想朝观众席露出笑容,却没能顺利笑出来。



直到刚刚都好像要被压垮一样面无表情的朱音,现在已经亲切地朝观众们招手,真是了不起。



我拿起自己的Precision Bass,挂在肩上,慢慢花时间调音,让不得不直面现实的那个瞬间尽可能来得更晚些。



可是,每当我还有朱音拨动琴弦,现场的空气中充满的期待和兴奋便随之加热、沸腾,甚至要将肺部烫伤。



调音结束,已经无路可退,我偷偷朝舞台中央的三角钢琴看了一眼。



它明明是主角,却已经派不上用场,只能像葬礼上的棺材一样躺在正中间,默默地承受注视,想必很难熬吧。明明是乐器,待在演出的舞台上,却一个音符也无法奏响。



没办法。



只能接受现实。



对那些聚集过来的观众们,也必须告诉他们接下来要变更曲目。



我走近话筒架。



“……啊——今天谢谢大家能来。”



我断断续续的声音立刻被沸腾的欢呼声淹没。



“然后呢,今天的第一首曲子……”



声音堵在喉咙处。



不说不也可以吗?我心想。



反正,没有一个人是想听普罗科菲耶夫才来的吧。就算我们一声招呼也不打就演起摇滚,也没人会抱怨,反而只会高兴吧。



在场的人当中,想听普罗科菲耶夫才来的——



只有我自己。



只是我想听,想要依偎在凛子的钢琴声旁,时而与她互相追赶,时而遮风挡雨,时而被撕裂,搅起混乱,时而互相贪食。我想做的,是创造我们的协奏曲。



到头来,梦想终究没能实现。



我握紧话筒,舔了舔嘴唇,打算说出只对我一个人显得残酷的事实。和其他人无关,这是为了与我自己天真的梦想诀别。



然而,声音被送进话筒前,被迎面吹来的风打散。



气压差让耳朵发痛。被切割成方形的光亮与昏暗的场地形成鲜明反差。是厚重的隔音门开了。逆光中,我勉强看到那个人影穿着鲜红的礼服。喇叭裙的长裙裾被气压牵动的风吹起,翩然翻飞。



我和她四目相对。



仿佛有几万年的岁月在一瞬间流逝。



恐怕朱音和诗月也一样茫然地盯着同一个方向,观众们也发现了,一个接一个转过头去。



众人纷纷倒吸一口气,掌声先是稀稀拉拉地响起,转眼间相互共鸣,填满整个场地。



黑暗的海洋一分为二。



通过观众正中央分开的道路,凛子走了过来,步伐优雅从容,简直像是我们从一开始就策划好的舞台效果。



看到凛子跨过反听音箱走上舞台,朱音正想逼问:



“小凛——”



可她立刻闭上了嘴。我也发现了。凛子的脸颊和下眼皮上带着红肿的痕迹。



“……那个……没、没事吗?”



朱音的语调完全变了,小心翼翼地问道。



凛子摸了摸脸颊,然后点头。



“没事,出门时和妈妈吵了起来。不过别担心。”



她说着瞄了我一眼,脸上甚至在笑。



“我没动手,只用膝盖应战的。因为是钢琴家嘛。”



闻此,我们无语地愣住了——



想不出任何话来回答,甚至没能回以笑容。



朱音清了清嗓子,朝我使眼神。我晃晃脑袋,然后低头朝自己的乐器看去。



先别想多余的事了。现在是在舞台上,接下来正要开演。哪怕内心卷起再大的漩涡,也必须将其当成燃料,全部灌进发动机。



凛子张开双臂,夸张地把身体转过半圈,面向观众席。深红的裙裾像降落伞般张开,片刻后落下。随着她深深鞠躬,现场的狂热达到临界点。



尽管心里满是不安和疑问,可这时我心里想的却是:钢琴的黑色和鲜红真是太合称了。



在椅子上坐稳的凛子朝我转头,小声说:



“选这首曲子的理由。”



我眨了眨眼睛。



“我没能听到,电话中途就断了。”



一口热气堵在胸口。



那时的声音传到了她心里。



我抑制住盘踞在内心的种种感情,屏住呼吸,免得不小心说出口。



现在,要把这份能量彻底用在演奏上燃烧殆尽。



只要开始合奏,凛子肯定也会立刻明白,我选择普罗科菲耶夫第二号的真正原因。



转头朝背后的诗月看去,便看到她用力点头回应。



越过钢琴的翅膀看向朱音,只见她举起捏着拨片的手,朝我露出笑容。



视线回到自己手上。



指尖数着琴弦粗涩的触感,将节拍叠在加速的心跳上。



谢尔盖·普罗科菲耶夫,G小调第二号钢琴协奏曲。



那天晚上第一次听到,我就确信只能是这一首了。有节奏感、管弦乐部分简单、钢琴的比重大——虽然有很多表面上的理由,但就算没有这些原因,我也不会改变想法。



因为前奏是弦乐拨奏(pizzicato)的单音乐句。



如果把这部分改编成乐队版——



就要从贝斯的独奏开始。



悄然踱步的下行音型。如此伸出手,指引凛子来到灯光下。



钢琴舒缓的三连音开始喧鸣,波浪般靠近又远离。我不禁长出一口热气。



没错。



就为了这个瞬间,我才会选择普罗科菲耶夫的第二号,想亲手将凛子带到舞台正中央。



乐曲奔放的构思从凛子指尖溢出,填满整个音乐厅。钢琴八度音刻画出清晰的旋律。在其间隙中,渗出的汪洋回响从幽暗的水底延展,向天上的朝霞扩散。简直无法置信,这些声音的源头仅仅是朱音手中那一把吉他。



简直是惊人的魔法,我心想。



就和各种各样的传说一样,眼前的魔法也是从卑微的愿望开始。吉他这件乐器的声音太过微弱,于是吉他手们纷纷许愿,只想要其他乐器无法掩盖的音量,怀着祈祷般的心情把磁石和线圈塞进吉他,连上音频线和音箱。



这样创造的声音太过异样而又尖利,令人精神过敏。



有人绝望地堵住耳朵;有人放弃电流的力量;有人为了不让那阵声音变得狂暴,用最小的力度指弹,拼命掩饰。



但人类的欲望、好奇心和探求心必然发现其中的可能性。



不惧怕未来的人们让那种靠电力渲染的崭新声音超速运转,将其扭曲、捣碎、扩张、摇晃、延展。有谁能预料呢?就如同电灯夺走全世界的夜晚,又或是飞机将全世界的天空变成战场一样,电吉他将音乐的宇宙压缩到乐手一个人的掌心,又释放到另一个宇宙。



如果没有这件乐器,再加上没有朱音这名乐手,我根本就不会有与普罗科菲耶夫正面对决的勇气。



壮丽的华彩乐段过后,谐谑曲的乱流开始了。至今保持沉默的诗月将沉积的能量全部注入节拍。听到几乎要将什么普罗科菲耶夫敲烂般充满凶暴意志的嗵鼓连击,凛子弹出更加激烈却又准确无比的经过句予以回应。



竞奏曲。



不是以“协”字开头那种体贴的演奏。我拼命粘合彼此削磨愈发高昂的凛子和诗月,用自己的声音填补裂伤。哪怕只有一瞬间跟不上律动,演奏便会在空中分解四散,所以绝不能放开手,是我因为自己的任性把大家带到这里来的。



终章的风暴来了。



朱音的吉他也已经不再和凛子对话,而是让所有声音变得尖锐,冲进战场。有谁抓什么人的声音,将其咬碎,踩在脚下借此上升,那道轨迹又被另外的什么人抓住当做踏步台,升得更高——



如此无限重复到最后,我们眼前出现了任何人都不曾见过的光景。叮叮镲缭绕的余音已经不知是化作清晨燃烧的云朵,还是散成映在结冰湖面的雾霭。朱音高高举起捏住拨片的手,用力挥下。



我们的竞奏曲就此断绝。



侧面飞来的骇人噪音向我袭来。身体被声压冲撞,支撑不住Precision Bass的重量。脚下一个趔趄,让我差点摔倒。



我没能立刻意识到那是掌声。



尽管抬起头来亲眼看到,我还是没能立刻相信。



挤满音乐厅的五百人拍着手跳跃,纷纷喊着我们的名字。人群逶迤起伏,散发着热气。



骗人的吧?这可是普罗科菲耶夫啊?这个作曲家完全没有好懂的看点,晦涩、抽象却又感情过剩。更何况这首满是痛处的曲子里同时包含着作为钢琴家的自我彰显和管弦乐作家的自我抑制,简直要让人人格分裂好不好?为什么你们听得这么起劲?单纯是受气氛影响才兴奋的吧?



但我立刻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多丢人。



傻不傻啊。



音乐不就是这样的吗?它不是用来理解的,而是要投身其中,听凭激流冲刷,将内心交给音符摇摆,满溢出无法抑制的情绪。



所以,眼前的这幅光景便是回答了。



我们的普罗科菲耶夫——成功了。



凛子拂开被汗粘在额头的头发,站起身来。欢呼声更加鼎沸。



她走近话筒架,拔下话筒。



“……向大家介绍乐队成员。”



事出突然,我吃了一惊,朝朱音看了一眼,又瞄了一下背后的诗月。我们当然没提前商量,毕竟之前都没和她排练过。



“鼓手,百合坂诗月。”



尽管如此,被叫到名字后诗月还是满脸笑容地秀了一段过门(Fill-In)。回应她的掌声简直像是地面塌陷一般。



“吉他手、主唱,宫藤朱音。”



朱音靠一段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弹赢得了震耳欲聋的喝彩。她真的是为沐浴聚光灯而生的人,一举一动都光彩夺目。



可是,为什么突然开始介绍乐队成员?



我与凛子对上视线。



“贝斯手、乐团首席,村濑真琴。”



啊啊,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



尽管难为情,我还是抬起头招手——面朝观众席,更准确来说,是面朝安放在音乐厅最后面的网络直播摄像头。



“这就是我的乐团。”



凛子也注视着同一个方向说道。



唯独这个时候,愈发响亮的鼓掌声听起来很遥远。



我只是在LINE上发去了直播的链接,她没在看的可能性更大。但,我期盼她能看。这是那个人的权利,也是义务。因为她毫不顾忌地混淆了女儿和自己的梦想。



“那么接下来,”



凛子的语气忽然完全变了,变成以往作弄我那样——



“请继续欣赏演出的第二部。”



她一脸淡然地说完,把话筒放回话筒架。观众席沸腾了。这家伙——我心想。恐怕朱音和诗月也是同样的心情。明明我们还没和她说协奏曲之后的安排。



当然,我们的确是这个打算。



面对如此情绪高涨的观众,不可能只用一首协奏曲就打发他们回去,不可能只让凛子做主角就完事。随着诗月的鼓棒敲响四声倒计时,我转眼间已经被拖进了熟悉的摇滚节拍。明明不知道要演哪首曲子,凛子却抢先从华丽的滑音开始敲打和弦,朱音大笑着用扫弦较劲,这已经完全成了即兴。面前还有五百个付钱来看演出的观众,真是胡来。看来她们打算在这里一口气抒发超过半个月没能一同排练带来的积郁。



我用极力克制的贝斯行进指明曲子的去向。原本为所欲为的三人一瞬间统一步调,朝那个方向奔去,那模样实在让人火大,又显得好笑。



这——便是我的乐团。







对凛子的弹劾审判,在第二周的星期一开庭。



放学后,在我们经常光顾的麦当劳。



“演出那天你说要回去接着和母亲吵架结果我们都没庆祝一下就解散了,但是!”



朱音很了不起似地抱着胳膊说道。



“可不是说要不了了之啊!这次演出差点全毁了,完完全全是小凛害的!”



“我很抱歉,已经深刻反省了。”



凛子毫不怯懦地说着,叼住吸管喝了口橙汁。朱音见状更起劲了,很愉快似地谴责说:



“要让怎么你补偿呢,感觉今天请一顿麦当劳完全不够嘛。”



“那,接下来的两周,村濑君随你处置吧。”



“要你补偿为什么拿我当牺牲品啊!?”



"嗯,成交。"朱音摆着一副架子点头。



“我也要两周的真琴同学占有权!”诗月也喘着粗气说道。转眼间我的一个月就这么被卖了。



算了,无所谓。反正她们也不是真心想弹劾,这个话题早点结束就好。



“然后,凛子同学。”



诗月小心地说:



“虽然打听别人家里的事情很没礼貌……那个……你和母亲的事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



见凛子答得毫不在乎,我们三个都吃了一惊。



但她继续说:



“不过手机拿回来了,现在对我乐队的事也没再说什么。不如说昨天还有今天她一句话都没和我说,也不知道是怕了我的膝击,还是脑子冷静下来了。”



“……意思是还有可能再和你抱怨?”朱音说着不安地打探凛子的表情。凛子听了点头。



“看情况了,到时候再打一架就行。”



“那还是什么都没解决呀……”



的确。这个问题很难靠什么机会解决得干净利索。



然而凛子却轻轻一笑朝我们摇头。



“事情解决了。”



“啊?”



“因为这不是家庭的问题,更不是妈妈的问题,而是我自己的问题。只要我好好下定决心就行了。”



我们互相看看,彼此笑了。



她能这么想再好不过。



“还有就是时间的问题。”



听到凛子又加了一句,我歪头纳闷。时间?



“再过两年我就是十八岁,可以独立了。只要能自己赚钱,家里再说什么都和我无关。”



朱音的表情一下子快活起来,站起身子。



“是呀!一起赚好多钱吧!看这次演出这么卖座,总觉得能更贪心一点!”



诗月也很起劲。



“音乐家就应该买独栋住宅!然后在地下建个录音棚。睡醒了有劲头就能敲鼓,这种生活我在祖父家体验过,简直棒极了。”



这也太跳跃了吧,你知不知道带录音棚的房子要花几亿日元?



然而,和谐的气氛被凛子接下来的一句话彻底毁了。



“还有,到十八岁我就能结婚。”



凛子话音刚落,便听到朱音两手拍到了桌子上。纸杯一阵摇晃,薯条从盒子里撒了出来。



“不、不能结婚!绝对不行!”



我吓了一跳,禁不住插嘴说:



“怎么不行了,就算凛子结婚——”



“都说了结婚不行!”



“是啊,听好了真琴同学!”诗月也激动得端起了肩膀。“要是结婚,就不只是凛子同学一个人的问题了!”



为什么啊,不就是凛子一个人的问题吗?管她那么多干嘛。



我把继续吵吵嚷嚷的三个女生扔在一边,自己拿出手机,看了眼昨天上传到视频网站上的演出录像有多少点击量。



嗯……果然一般般。没办法,毕竟是普罗科菲耶夫嘛,而且中间没有剪开,一份视频够长的。不过我心里还有一点别扭的心情——一般人怎么可能轻易明白凛子弹的这份普罗科菲耶夫有多厉害。



评论都怎么说的?我把页面往下滑。



全都是对演奏的称赞,以及热情地提到凛子的打扮,完全没有类似“普罗科菲耶夫竟然能这么改编!”的评论。



心里有点丧气。



我也很努力了啊?不,主要努力的还是用只有六根弦的吉他就完美地呈现整份管弦乐谱的朱音,可我也算是努力了吧?不如说就没人夸夸对这首曲子的选择吗……现代音乐太难处理,而十九世纪前的音乐又实在不适合改编成摇滚,所以感觉自己选择的角度非常绝妙嘛。



手指在那些让人看不下去的评论间滑动,忽然停在其中一条上。



投稿者的名字,是“Misa男”。



一瞬间,我喘不上气来。



“好想去现场听。”



只有这么一行。



但,我反复看了好几次。



一股暖流缓缓涌上心头。



她看到了。



她还有精神——不,不知道有没有精神,但至少有力气上网看到视频,而且还在关心我们。



我点击投稿者的名字,跳转到Misa男的频道。上面没上传新视频。也难怪,住院的时候又不能做视频,况且这个频道我已经关注了,要是有新内容应该能看到提示。



尽管如此,我还是时不时到这个页面看看。



我实在忍不住来确认,自己和老师之间还存在联系。



“——这是啥?”



耳边传来声音,我吓了一跳,差点没拿住手机。



朱音不知什么时候探头看向我的手机。



“诶,这,这不是美沙绪老师吗!”



她指着缩略图说道,声音变了调。毕竟当她的学生当了那么久,只看手就认出来了。凛子和诗月也立刻把脸凑了过来。



“老师还有这个频道啊……”



“每个视频都是今年发的,而且这里,是我们学校的音乐室。”



“哇——还在我们的视频下面评论了?诶小真琴你以前就知道?好过分啊,怎么不告诉我们!”



“……啊,嗯……总觉得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总觉得,想把这个当成自己一个人的宝贝藏起来,不告诉任何人。但这话实在说不出口。



诗月一脸无语地对凛子说:



“……凛子同学,暂时停战。我忘了还有这么个强敌。”



凛子也继续看着我的手机屏幕点头。



“的确,现在不该在乐队内部争,要先打倒华园老师才行。”



“为什么老师是敌人?她又不会再给你强加任务了。”



“不是说这个。”“村濑君是当事人就别多嘴了。”



被两人一同冷淡地回嘴,我一阵消沉。最近她们是不是不把我当回事啊?还有“是当事人”所以别多嘴是怎么回事?她们没说错吗?正常应该是“不是当事人”才说得通吧?



可是,没人帮我解释,女生阵营纷纷拿起托盘朝楼梯走去,被独自留下的我也慌忙起身。



正要把手机放回口袋时,可能不小心碰到了播放按钮,曲子以很小的音量响了起来。



普罗科菲耶夫。



我们乐团的演奏在掌心响起。



继续听一会儿吧,我心想着直接把手机滑进口袋。透过布料,仿佛能感受到那一天的余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