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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乐园NOISE(2 / 2)


我感受到一种冰凉到甚至觉得舒爽的疏离感。凛子与她创造的音乐,还有将其包裹在内的完美世界。明明是为了听到这些而想尽各种办法的我,在已经达到目的的现在,对自己只能像脚边的无名小草一样,在风中摇摆感到一股落寞。



不──



既然我人在这里,那么我也是这个乐园的一部分。



只是这样呆呆站在这里就好了吗?连鸟儿、虫子、铁路都在用自己的声音歌唱,你就甘心只是扮演用来把乐器载到这里的推车吗?而且现在弹奏的还是《God Bless the Child》喔。如此充满律动感的曲子,难道要完全交给这台廉价的合成钢琴吗?



我要加入。



闭上眼睛,摸索凛子演奏的节奏。大概是72bpm。看准乐句间断的空隙,我立刻把手指放到面板上,凭直觉选出爵士鼓的自动演奏循环,让其悄悄地滑进凛子钢琴声的背景中。随着节拍的展开,旋律的轮廓变得清楚分明,轻快地从地表浮起。我偷偷地窥探着凛子的脸色。视线的交会让我惊讶地移开目光。



她没有惊讶,也没有生气……好像还露出一点笑容。



那样的话。



尽管她还在弹奏,但我毫不在意地切换了声音。把移相器开到最大的电钢琴,令人眼花撩乱的音色从凛子的指尖编织出来,让她惊讶地睁大眼睛。趁她的注意力被声音的变化吸引住,我把原声贝斯的音色分配到键盘的最低音区。光是爵士鼓的话节拍不够紧凑。果然没有这个是不行的。



要由谁来弹呢?



凛子的手只有两只。所以,毫无疑问的。就是我了。



我把手伸向键盘。在隔着乐器跟凛子面对面的我眼中,键盘是反过来的。不过应该不会有问题。节奏缓慢而且只是单音,我跟得上。



在机械重复的单调节奏型,与凛子深厚音乐造诣下复杂摇摆的旋律之间,轻轻地穿插进贝斯的声音。一开始以单纯的节奏摸索她的步调。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开始互相配合起来,我开始慢慢展现要脱离和弦的迹象,然后立刻回到正轨。凛子注意到我的作法,也渐渐增加大胆的挂留音与延伸和弦。在只要稍微失去平衡,就有可能会让整个演奏被破坏掉的危险线上,我们两个故意互相竞争、挑战极限。有如在高空的钢索上跳着舞一样。要是两个人同时踩空的话就会头下脚上地坠落。所以彼此要配合呼吸,以目不暇接的速度,交换扮演站稳脚步的角色,与抓住对方的手跳来跳去的角色。



一直重复这样的事情,不可能有办法保持平静。



每刻划出一个音符,心脏、手指、全身的细胞都逐渐兴奋起来,无法抑制。我再次拨弄面板切换音色。由被扭曲到像是要炸裂开来一样的Rhodes电钢琴,与轮廓被强调后的平台式钢琴所组成的复合音源。随着音域越高,音色也变得几乎跟弦乐器一样紧绷。在凛子的手指自由自在地编织出来的旋律上,以有时齐奏、有时助奏的方式搭配我的旋律。由于我是以反方向面对着键盘,因此必须在脑海中瞬间将即兴编出的乐句,左右颠倒过来才行,弹奏也极为困难。可是这些不能当成借口。因为是凛子把我带到这个地方的。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要跟她一起跑到最后。对当时的我们来说,EOS B500的五个八度音域太过狭窄,二十四的同时发声数也太少了。互相争夺着音符的我与凛子,两人的手指在键盘上不只一次地交错碰撞、缠绕在一起。



(插图008)



就这样在超过一百次的叠句之后,奇迹到来了。凛子披头散发地用指甲刮着键盘,一路来到最高音区。随后刺进我耳中的,是明明很熟悉却从没听过的旋律。



我忍不住抬起头。只见凛子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我才终于想到。那是我单纯为了这场比赛而写下的A小调前奏曲的主题。被她原封不动地搬进《God Bless the Child》的和弦进行中。我无法相信竟然没有任何一丝的不协调感。而且凛子还是在即兴演奏的最高点将双手微微错开交叠在一起,若无其事地弹起那段恶魔般的八度•震音。我屏住呼吸以厚重的和弦填补中音域。



将应该弹不出来的过度乐句弹出来的方法。



答案很简单。根本不需要特地准备更改了音阶顺序的音源。只要两个人来弹就好了。我心中有种被彻底击垮、输得一蹋糊涂的感觉。不过这样反而觉得很舒畅。想到这里,手指忽然变得轻快许多。



我感觉不管再过几个小时,都能这样跟着凛子一起弹下去。



实际上,我们也不清楚到底弹了多久。如果不是下起小雨的话,说不定会忘我地一直弹到半夜。



水滴啪嗒啪嗒地打湿了EOS B500的琴身。手背与脖子碰触到冰凉的雨点,我们两个不约而同地停下演奏抬头仰望。



「乐器会湿掉!」凛子小声叫道。我急忙关掉合成器的电源并塞进琴袋,背在肩膀上朝门口跑过去。凛子也拿着键盘架跟了过来。走进屋内放下行李,在楼梯处蹲下喘口气的瞬间,变强的雨势拍打在身后的门上。



幸好,琴袋里垫着用来当缓冲材料的浴巾,于是我拿出来递给凛子。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不可以盯着女孩子擦拭被雨打湿的头发,所以我刻意地转过身背对着她整理乐器。



嘻嘻的笑声传进耳中。



我转头瞄了一眼,看到浴巾还盖在头上的凛子,正笑得让身体轻轻摇晃。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出声来的模样。各种心情同时得到舒缓,身体也跟着松懈下来,回过神来之时我也跟着笑了。



笑了一会儿后,凛子站起身把浴巾扔过来。接着她弄平裙子的皱褶,用已经没有笑意的眼神望着我。



「……满足了吗?」



一瞬间,我搞不清楚她在问什么。满意指的是什么?她是为了让我满足才弹的吗?我们两个只是因为想弹所以才弹──



这时我忽然想起来。



对了,整件事是因为我提出,如果我赢了就照我的要求来弹。直到刚才为止我完全忘得一干二净。



「……啊、嗯。」



比赛什么的已经无所谓了。现在我只对那短暂的乐园,在雨水的洗刷下转眼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件事,感到无比遗憾。



「我一点都不满足。」



听到凛子这么说,让我猛然望向她的脸。在那跟平常一样,总是冷淡地观察他人的面无表情下,还残留着些许余烬。



「村濑同学还是一样钢琴弹奏得很烂。音源也很廉价。尤其是爵士鼓。下次要准备好一点的音源。」



垂头丧气的我,只能默默地看着凛子走下楼梯的背影。在她的脚步声消失在离楼梯间下方很远的地方之后,耳中能听见的就只剩下雨声。



我低头望向旁边软趴趴地靠在我身上的琴袋,然后对从拉炼开口露出来的EOS B500说了声辛苦了。结果似乎并不是很顺利。这并不是你的错。你是台好乐器。是我的疏失,没有准备具有说服力的音色。明明已经顺利请到她还跟她一起合奏了。



凛子弹的钢琴──



音色并不杂,也不是技术不够。



我想她只是无法喜爱自己的音色而已。所以我想让她知道。她可以创造出让我如此着迷的音乐。



但是光凭我是完全不够的。话说就连这场比赛也很牵强,凛子之所以会认输,只是凑巧没注意到我最后的失误。



忽然有样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



从脚下的琴袋露出的那排白色琴键,简直就像露出牙齿在笑的模样。有张纸从嘴角跑了出来。那是比赛用的前奏曲的乐谱。刚才被凛子塞进琴袋里的。我把它抽出来摊开,弄平皱褶。



我倒吸了一口气。



在乐谱的右下角,尾声中激烈的上行音阶里的某个三十二分音符,被打了个叉叉。应该是凛子画上去的。为了要确认我有没有弹错,她在演奏中一直把笔拿在手上确认着乐谱。



她有注意到我的失误。



为什么凛子会放我一马呢?明明是她赢了。



「……咦?怎么只有Musao?凛子怎么了?」



被说话声吓一跳的我,不知为何想找个地方把乐谱藏起来,而显得惊慌失措。然而出现在楼梯间的是华园老师。



「比赛是你赢了吧?我听到你们很起劲地合奏,那就是Musao的要求吧?」



「啊……被听到了吗?」



就算键盘内建的扬声器音量不大,在正下方的音乐准备室会听见,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怎么一副愁眉苦脸的表情。是不是赢了之后得意忘形地提出下流的要求,然后被凛子揍了?」



「可以不要做这种不实指控吗?合奏留下的宝贵余韵,都被破坏掉了……」



「对了,那段合奏很棒啊。是你们两个人一起弹的吧?那样的话不是很成功吗?表现得高兴点嘛?」



「啊、不,也算不上……成功……」



我对老师说出凛子感到不满,还有她注意到我弹错的事情。老师看着乐谱上打叉的地方耸了耸肩。



「这一定是她故意放过你的嘛。」



「……唉?」



我盯着老师的脸眨了眨眼。老师一脸无奈地接着说道。



「她是想为了你弹奏才认输的吧。为什么你连这点小事都想不明白呢?」



「……呃?……不,怎么会?」



「话说回来,Musao。你好歹也算是个音乐人吧。演奏到底成不成功,自己听了就知道吧?讲话跟态度什么的,根本无所谓吧。」



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在心中沉淀华园老师的这句话。



对啊。为什么我会忘记这种事。音乐只有两种而已。有,或者没有让人再次追求的价值。只有这两种。



然后凛子不是说了吗?



下次要准备好一点的音源──



她对我说还有下次。



我连自己正站在华园老师的面前都忘了,仰躺在充满灰尘的地板上,朝着天花板长长吐出一口气。虽然没有达到满分一百分,但熬夜作曲跟制作音源还是有价值的。



然而华园老师说道。



「Musao啊,在你放松下来的时候这么说有点不好意思,不过训导主任马上就会过来了喔。」



我惊讶地坐起身子。



「啊?为什么?」



「你们的演奏连办公室的人都听见了。训导主任以为是我在弹,刚刚跑来音乐准备室询问。虽然我假装不知道不过有回答『是不是楼顶?』所以他应该是回办公室拿钥匙了。」



「那不是马上就会到这里来了吗!」



「所以我不就说了吗?」



「呃、那、那个,让我使用楼顶的是老师吧,难道老师没有帮我打通关系,取得使用许可吗?」



「为什么要做那么麻烦的事情。我只是偷偷拿钥匙来把门打开而已。」



「你这样也算是老师吗?」



「就酱,我要走人了。被训导主任抓到,也不要把我说出来喔。」



「说真的,你这样能算是老师吗?」



「既然是学生拼上性命,也要保护老师!」



「正常是反过来的吧!」



完全没有想要保护我的华园老师,很快地就从楼梯下方跑得不见人影。我也急忙用右肩背起琴袋,连滚带爬地跑下楼梯。在三楼的走廊隐约看到训导主任的身影从对面走过来,我马上逃进厕所才逃过一劫。真的好险……







因为勉强自己背着重物冲下楼梯,那天晚上肩膀跟腰都痛到不行,不过我还是熬夜在编写乐谱。



在第二天的放学后前往音乐教室时,凛子也来了。我一言不发地把乐谱递过去。她接过去看了一眼后,轻轻哼了一声。



「既然要改得连原形都看不出来,写首新的曲子不就好了。」



明明连原形都看不出来,她还能知道是什么曲子让我很开心。那是昨天比赛用的前奏曲A小调。



「嗯,的确,那是首没什么价值的曲子,而且为了谎称是乌克兰作曲家写的,太贴近那样的风格而写得乱七八糟。所以我想好好地重新写成自己的曲子。」



「哼~」



所以呢?似乎在这么问的凛子注视着我。我有点胆怯地移开视线,迟疑了好一阵子,才下定决心重新望向凛子的眼睛说道。



「可以请你收下这首曲子吗?难度太高,我自己已经没办法弹了。」



凛子的视线,在谱面与我的脸之间反覆来回好几次。然后她在钢琴椅坐下,把我的乐谱摊开放在乐谱架上。



纤细的手指朝着骨色琴键挥落。



断奏扎进我的皮肤,带来一股令人畅快的痛楚。啊,就是这个。陷入陶醉的我这么想。凛子的钢琴真的很痛。有如灼烧舌头的烈酒、欺骗视觉的怪画、撕扯内心的悲剧、以及能穿透骨头直达心脏的乐声。能够深深刺痛听者,便证明这个艺术是货真价实的。



要是把曲子写得更长一点就好了。我如此后悔着。真不该把再现部省略掉。尾声也应该把所有的材料都用上写个过瘾才对。令人陶醉的短暂时光,随着朝阳撕裂夜雾般的高音颤音响起,而宣告结束。



演奏结束后,我有段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坐在钢琴前面的桌子上一动也不动地盯着凛子的手背。她有点不自在地阖上乐谱收进自己的包包里。



「比之前好多了。」



我开始在想,「比之前好」对她来说,该不会是最高级的赞美吧。



「让我意外的是,你把那段震音的部分,重写成一个人也能弹奏。」



「意外?为什么?我是为了让你弹才重写的,当然会改成一个人也能弹啊。」



「是吗?」凛子以一副不怎么意外的表情,微微偏过头。「我还以为你这样的人,应该会改写成联弹的版本呢。」



「为什么?」



「这样你才能假装要一起弹,而借机贴近身体进行性犯罪啊。」



「不会啦!这样突然毁损我的名誉是为什么?」



「你不是对华园老师做过吗?」



「那是老师主动靠过来的!冤枉啊!而且你看,昨天我加入演奏的时候,不也是从键盘的另一边,没有跑到你那边去吧?」



「是啊,有点让人难以置信呢,那个村濑同学竟然没有过来。」



「你是指哪个村濑?为什么在这种时候,露出有点遗憾的表情啊!」明明平常总是面无表情的说!



「总之,要是你被逮捕也很麻烦,今后不要对我以外的人,做出性犯罪行为。」



「就说了我不会──」



我把讲到一半的话吞了回去。



对我以外的人?等一下,意思是对凛子性犯罪也可以吗?不,我并没有要染指犯罪行为的打算,不过对方同意的话就不算是犯罪,但话说回来,要问我想不想做的话,其实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心情──呃,我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没有理会因惊慌而手忙脚乱的我,凛子把从自己的包包里拿出的乐谱,摊开在乐谱架上。



「那就从舒伯特的第二十一号开始。」



「……咦?」



「今天的节目表。因为时间很长所以要上厕所的话就趁现在。曲目是舒伯特的第二十一号、李斯特的艾斯特庄园的喷泉、萧邦的第一号波兰舞曲、贝多芬的第二十八号。」



那些全都要弹?在这里从现在开始?确实要花很长的时间,不过到底是为什么?



我马上想到理由。



「……这些……是比赛的、那个……」



「没错。每一首都是没有得到优胜的曲子。反正依照你的习惯,基本上都在网路上听过了吧。」



是的,我全部都洗耳恭听过了。对不起。



「就这样只是让你听到输掉的演奏让人很不舒服,被你以为我很在意输掉的事情也很不舒服,所以我要在这里全部重弹一遍。现在的我绝对弹得比较好。」



我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然后端正姿势重新坐好。



稍微犹豫片刻后,轻轻鼓掌。



凛子用一本正经的表情重新面对键盘。指尖轻轻地陷进琴键中。有如波纹扩散开来般断断续续地开始讲述第一主题。



祈祷这个词从脑海中浮现。一直纠缠着凛子不放、像亡灵般的音符们被一一净化,融化在午后和煦的阳光之中。



能够见证这场规模不大的仪式让我非常开心。为了重新踏出脚步寻找新的音乐,凛子需要先放开自己的一切。那些东西并不会消失。而是在这片天空的某处继续回响着。有一天会与她再次相逢吧。有如打湿脸颊的春雨、寻求伴侣的鸟叫声、萌发新芽穿破积雪时的声音。我倾听着凛子的钢琴声,同时祈祷着,希望那个时候也能像现在一样,在她的身边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