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被允许存在的摇篮世界(下)」-a watcher of the world-(2 / 2)
那栋被如此称呼的建筑物。
当然也是〈最后之兽〉在自己体内创造出来的幻想。不过那栋建筑物的原形,并非来自黑烛公等人所知的过去的地上世界。
只有那里是从艾陆可身上读取的景色。
在艾陆可的记忆里,那里是个「感觉非常开心、温暖又舒适的地方」。那里是将这个印象投影出来的虚假布景。
虽然只是布景,但那里确实是为了艾陆可而存在的场所。
「只要回去那里,你就能见到哈比拉塔和蒙纽莫兰这些真正(想像)的朋友。」
因为那里是装满了艾陆可期望的「开心事物」,宛如玩具箱般的乐园。
「为什么你要一个人走?」
少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蒙特夏因将手放在少女肩膀上,轻轻推开她。
光是这样的一个动作,就让世界按照他的期望产生了变化。红发少女的身影从蒙特夏因眼前消失了。与此同时,她重新出现在那座妖精仓库的幻想中──即使没有亲眼目睹,少年也能察觉这件事。
「再见了,艾陆可。」
自己不会再与她见面。少年如此下定决心。这份决心将直接在这个世界化为现实吧。这样就好。
少年不想再让艾陆可见到如此丑陋的自己。
†
少年思考着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他想起潘丽宝的话──自己将成为毁灭外侧世界的邪恶存在。即使会替许多他不知道的存在带来毁灭,依然想让自己获得无限的安宁。
或是,应该在成长为那样的存在前,就先被毁灭。
潘丽宝对他提出了这两个可能性。不对──
(这已经不是什么可能性。这就是潘丽宝小姐所说的选择。我必须自己思考,要从这两条路当中选择哪一条。)
即使仔细考虑这个事实,依然无法轻易接受。
少年再次逃避。
逃避必须思考的问题,以及必须面对的现实。如今,再加上艾陆可纯真的视线。他逃避面对这些事物,直接转身逃离。
5. 优蒂亚、大贤者与传说的地下迷宫
与独自动身前往破坏世界核心的缇亚忒•席巴•伊格纳雷欧道别后,大贤者和优蒂亚为了救出翠钉侯而展开行动。
大贤者的咒迹(Thaumaturgy)指示的目的地,是帝都附近山中的──地底深处。
†
「我想喝豆子汤。」
优蒂亚嘟囔着说道。
「干嘛突然说这种话。」
隔了几步走在前面的少年,没有转头直接问道。
「嗯……戒断症状。感觉有一阵子没喝了。」
「那种东西随便哪里都喝得到吧?」
「哎呀~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呢。不过因为是很单纯的料理,所以各地的味道会有明显的差异。现在这里喝不到我家乡的味道。」
「喔,简单来讲就是想家了吧?」
「或许吧。啊~好想念阿尔蜜塔的味道。」
优蒂亚仰天装出流泪的样子。不对,这里看不见天空,所以这部分也是装出来的。
感觉只要一松懈就会真的哭出来,但她还是忍住了。
少年──大贤者史旺•坎德尔的背影耸了耸肩。
虽然他已经恢复老贤者时的记忆,但外表和声音仍是少年的状态。因此从他身上感觉不太到威严。
「别玩得太过火,好好警戒周围。这里本来是要有六名干练的冒险者(Adventurer)组队才能挑战的地方喔。」
「刚才是谁说『老夫一个人就能抵一百人』啊?」
「别挑老夫语病,一百零一人还是比一百人可靠吧?」
「或许吧,但占的比例太少会让我提不起干劲呢。」
优蒂亚边抱怨边环视周围。在一片黑暗当中有一个被蓝白色灯光照亮的小小空间,两人位于那个空间的中央。这里的墙壁乍看之下由石头打造,但实际上应该并非如此。不仅外观精致到不像直接对自然的石头加工,而且还坚固到不管怎么做都无法造成损伤。
「喔?」
一只外形像狼的怪物彷佛从墙壁里跳出来般现身。怪物无声地蹬了一下地板,然后并非用牙齿,而是用从背上长出来的七条纤细触手──应该说长在触手前端像针的部位,攻击优蒂亚。
「呜呀!」
优蒂亚用力挥舞普罗迪托尔。没有催发魔力就用外行人的动作挥出的一击,当然被怪物轻易地躲开了。剑的重量让身体重心变得不稳。剑尖撞上墙壁,发出刺耳的声响。
一道细细的白色光线贯穿怪物的头部,将其蒸发。
「──如果不想死,就别放松警戒。」
少年若无其事地说完后,收回刚放出光线的手指。
「我知道了……」
优蒂亚绷紧表情回答。
「是倾层兽(Tilted Beast)啊。这可是大猎物,若我们是冒险者,光靠这尸体就能发一笔财呢。」
「这只恶心的生物能卖钱吗?」
优蒂亚用剑尖戳着怪物的尸体问道。
「这一带出没的怪物,都是以亡失物质(灰质)为原料构成。解体后能在内脏各处找到尚未变质的部分。这些素材用途广泛,回到地面后似乎能卖到高价。」
「似乎?」
「毕竟老夫不是冒险者呢。虽然有买过他们收集的亡失物质,但不会自己主动来这种地方──」
少年突然转头环视周围的黑暗与石墙。
「──顶多陪同伴来过两三次吧。」
这里位于地底。
是一座迷宫。
也就是所谓的地下迷宫(Maze)。
过去在地上,有许多这种巨大的地底建筑散落在世界各地。那里栖息着无数的怪物,并藏有大量令人炫目的宝物。许多冒险者为了追求梦想、浪漫与一夜致富的机会而挑战这里,最后也死在这里。
这座名叫贤王陵墓的地下迷宫,据说是出了名的危险。因此只有通过冒险者公会(Alliance)规定的严格审查(这似乎代表等级很高)的超一流冒险者,能够进入这个地方。
「至于为何这类迷宫都位于地底,姑且还是有理由的。」
大贤者以悠闲的语气说道:
「你们将悬浮大陆群升上天空前的世界,称作地上世界对吧?那个名字意外地掌握了那个世界的本质。黑烛公等神所创造的世界,主要是建构在比地表还高的地方。因此越深入地底,他们定义世界的效力就会越薄弱。」
「……咦?所以那里是世界的外侧吗?」
「还不到那个程度。只是不容易适用黑烛公他们制订的世界规则。因为是还没完成的世界,所以尚未分化的可能性会在不完全套用现实规则的情况下出现。形式上等于浓密且尚未定义的诅咒。之所以会形成非现实的迷宫,或是能够大量采集到在地表会变得不稳定的亡失物质,全是出于这个原因。」
「喔……」
大贤者说的话太困难,优蒂亚大部分都听不懂。不过,她觉得自己勉强理解了剩下的那一些内容。
「既然如此,只要持续往地下挖,也能抵达世界的外侧吗?」
「以前也有人这么想,并且有许多冒险者试图证明这个想法,但应该没人成功过。」
「……在这个〈最后之兽〉的世界,也有一试的价值吗?」
「这是个有趣的提案呢。等其他手段都失败后试试看,或许满有趣的。」
少年在说话的同时,轻轻横挥右手。他用指尖描绘出复杂的图案,发动咒迹,放出足以淹没道路前方的轰雷。
「唔哇?」
刺眼的强光、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以及麻痹肌肤的震动。等这一切全都平息后,优蒂亚总算看见前方的道路上倒了几只被烧成焦炭的怪物。
那些应该也是强悍到自己根本无力对抗的怪物。然而,它们全都在瞬间灰飞烟灭。
「这次是虹虫(Rainbow Termite)啊。种类还真是多样呢。」
少年若无其事地说道。事实上,这对他来说真的不算什么吧。
「……我说啊,使出这么夸张的攻击,不会被其他怪物发现吗?」
「毕竟这些家伙平常并不是以普通的方式栖息在这里。那些眼睛和耳朵,只有出现在老夫们面前时派得上用场。」
少年哼了一声,像是在说就算有其他怪物被吸引过来也不成问题。尽管表现得非常嚣张,但他确实有那个实力和经验,所以优蒂亚无话可说。
两人穿过了几扇门。
走下几道阶梯。
有时候还会跳下洞穴,或是被迫解开莫名其妙的谜题。
优蒂亚无法松懈,只能一直维持专注在眼前的事物上。或许是因为这样,她对时间的感觉逐渐变得薄弱。
自己和少年究竟从何时开始在这里又待了多久的时间?
「话说那把剑是普罗迪托尔吧?」
少年看向优蒂亚的遗迹兵器。
「嗯,你知道这把剑吗?」
「虽然原本忘得一干二净,但刚才想起来了。那是被所有知名圣剑(Carillon)拒绝的威廉•克梅修难得也能够使用,属于他的专用剑。原来还有保留下来啊。」
「好像是这样,连他本人也很惊讶呢。」
「是吧是吧。」
两人继续闲聊,并且又走了几步路后──
「嗯?本人?」
少年停下脚步。
「为什么提到他本人?那个男人应该已经死了吧?」
「这个嘛,虽然已经死了,但现在还有意识。」
「你说什么?」
少年皱起工整的眉毛。
「他是因为瑟尼欧里斯的诅咒才维持尸体状态。以人类的力量根本无法破除那个诅咒。到底是怎么解除的?」
「就算你这么说,事实就是这样。」
优蒂亚搔着后脑杓回答。
「并非解除诅咒,呃──该怎么说呢,用了让尸体维持尸体状态动起来的手段。菈恩学姊是这么说的。」
「简单来讲,就是让本人的灵质,附身在本人的尸体上啊?」
「嗯,大概就是那种感觉。」
优蒂亚点头。
她不懂困难的理论。不过,即使是她也能明白似乎是用了什么非常不得了的方法。
借由让本人附身,唤醒尸体。如果这种事做起来这么简单,世界上就不会有生离死别了吧。而且,就算执行起来不简单,光是「可能」做到这种事,就能大幅改变世界对生与死的看法。换句话说,菈恩托露可学姊做了一件本来不可能做到,也应该要一直维持做不到的事情。
优蒂亚没有再思考得更深入。
一部分是因为就算自己想了也没用。此外,被唤醒的当事人表情也十分平静。所以她觉得这应该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
「…………这样啊。」
大贤者发出了类似呻吟的声音。
优蒂亚担心自己是否说错话了。不过即使是现在,她仍觉得这件事没什么好隐瞒的。
「那个愚蠢的男人和愚蠢的女孩。」
大贤者从嘴里吐出的话语,与其说是责备更像是悲伤。
「该不会这样不太妙吧?」
「哼。反正当事人自己应该都接受这个结果了,那老夫也没什么好说的。」
虽然优蒂亚还是搞不懂状况──但她实在不敢继续问。这程度的气氛她还是会看的。
这位大贤者完全不认同两人的选择。看来只有这件事是可以确定的。
对话就此中断。
两人继续前进。
†
在妖精仓库听威廉•克梅修前二等技官说明遗迹兵器普罗迪托尔的时候──
「这把剑(普罗迪托尔)的异禀(Talent),就是在关键时刻不会发挥作用。」
威廉一脸不悦地说道。
优蒂亚哼了一声。
「……这也算是能力吗?」
「唉,该说是缺陷吧。虽然能力和缺陷,换个角度看待都是一样的东西,但就这把剑的状况,不管怎么改变看法都难以活用。」
威廉用力叹了口气。他那提不起劲的样子,就像在说明家丑一样。不对,从他的角度来看,某种意义上确实算是家丑。
「随时都能自由发挥能力的帕西瓦尔要比它好上一亿倍。所以,这把剑才会被持有者狠狠抛弃。」
优蒂亚再次哼了一声,然后略微思考了一下。
「所以,这把剑一次都没有被好好使用过吗?」
「不,还不到那个程度。」
威廉稍微望向远方。
「如果是无关紧要的战役,它偶尔会好好表现。例如被让人不爽的骑士(Chevalier)挑战比武的时候,或是土龙族(Morrighan)制作的自动兵器失控,必须执行破坏作战的时候。」
优蒂亚笔直地看向威廉的眼睛──因为一只一直闭着,所以是看另一只──但大部分的话都没认真听进去。
「再来就是破坏讨人厌的黑心商人金光闪闪的宅第时。虽然能用的时候确实能够派上用场,但实在难以厘清其中的法则。倘若无法稳定使用,就无法视为战力。」
「哼~」
「……怎么了。我脸上沾了什么东西吗?」
「嗯~我在看你的脸。」
「说得真直接。」
威廉表情不悦地别过视线。
「我的脸哪里有趣了?」
「哎呀,没这回事。我觉得相当不错喔。」
优蒂亚轻声笑道:
「二等技官有被说过不太了解自己吗?」
「不……没有。不过我自己经常这么觉得。」
「喔喔,真令人佩服。」
优蒂亚频频点头。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没什么啦。这种事不应该告诉本人呢。」
「我真的搞不懂你在说什么。」
普罗迪托尔在关键时刻不会发挥作用。
如果是无关紧要的战役,普罗迪托尔偶尔会好好表现。
这些大概都是真的吧。至少某方面来说是真的。换句话说,从威廉这个使用者的角度来看,是这样没错。不过──
(威廉在那些时候,应该都没有在注意自己吧。)
优蒂亚脑中浮现出一个推测,但没有说出口。
她只是像在面对恶作剧的伙伴般,静静地看向普罗迪托尔。
†
然后,时间拉回现在──
那个东西确实待在地底深处。
虽然外表看起来像一块巨大的砂岩,但仔细一看,就会发现有许多地方的沙子已经剥落,从底下露出──宛如伤痕累累金属板的曲面。
「是翠钉侯。」
「就是这个吗?」
优蒂亚忍不住反问。
「……总觉得虽然看起来很有魄力,但外观就像块岩石。」
「我也有同感。顺带一提,那位神自己应该也是这么打算的。」
大贤者──少年用白皙的手轻抚砂岩表面。
「虽然尼尔斯的欺瞒诅咒(Sortilege)已经逐渐解除,但尚未失效。莫乌尔涅造成的伤口也还在呢。从这个状况来看──」
少年稍微思考了一会儿后,摇头说道:
「这位地神被当成了让〈最后之兽〉诞生的苗床,所以还是别叫醒他比较好。毕竟不晓得会造成什么影响,风险实在太大了。」
「喔?」
优蒂亚随便回应一声后,发现一个问题。
「等等。我们是为了回收这位神明大人,才来到这里的吧?」
「是啊。」
「如果他无法自己移动,该不会得由我们扛他出去吧?而且要扛着他原路折返吗?」
「你不愿意吗?」
「我才不要!不如说,根本办不到吧!」
「说得也是。老夫也不想这么做,也不觉得办得到。」
少年耸了一下肩膀。
「所以至少得让这个工作变得轻松点。不幸中的大幸是,莫乌尔涅对翠钉侯造成的伤害尚未恢复。」
「呃,那又怎么样?」
「圣剑,应该说无定义的诅咒造成的伤,能够伤害对手存在的根基。只要根基变脆弱,抵抗其他诅咒的能力就会大幅下降,这样要改写其存在也会比较简单。这就是为什么只有你们的圣剑,应该说遗迹兵器能对〈兽〉那么有效。」
即使听完说明,优蒂亚还是搞不太懂。
她曾听说所谓的诅咒就是具备说服力的独断。擅自断定别人「你就是这种家伙」,然后将其化为现实。
如果按照刚才的理论,大概是这样吧。用遗迹圣剑(Dagr Carillon)(混在一起了)砍伤对手,就像靠说坏话让对手屈服。而曾经屈服过的对手,会变得更难抵抗「你就是这种家伙」的独断。
(……嗯……虽然好像搞懂了,但总觉得这样很过分啊……)
优蒂亚瞄了一眼手边的普罗迪托尔。那充满纹路的剑身,当然没有任何回应。
「唉,先不管什么理论,只要能让神明大人屈服,就能变轻松吧?」
「老夫的咒术,对现在的他应该也有效。」
少年的指尖放出淡淡的光芒,那道光逐渐渗入眼前的砂岩。
砂岩开始晃动。黏在表面的沙子接连剥落。原本是四肢的部位缓缓移动,最后终于站了起来。
「呜呀……」
经历漫长岁月终于起身的巨神,展现其威严的姿态。
大量的小石子随之散落,优蒂亚用手护住头,并发出赞叹。
「我对他加上了『顺从的驮马』的定义。这样他就能自己走动,还能顺便让他帮我们运行李。」
居然说什么驮马。
「这样对待重要的神明大人,不会太过分吗?」
「不用在意。翠钉侯应该也不会在意啦。」
「是这样吗?」
即使身体各处依然沾满沙石,翠钉侯的外表仍散发令人屏息的魄力。光靠巨大的身躯,无法让优蒂亚感到如此敬畏。
「这样搬运他的问题就解决了。再来是原路折返的问题。」
「啊……说得也是。」
一想到之前走过的那段漫长的路程,就让优蒂亚感到厌烦。虽然回程应该会比来的时候轻松一点,但真的只有一点而已。
她甚至考虑了一下要不要干脆坐在神明大人的背上。但感觉坐起来应该不太舒服,所以还是算了吧。
「顺便把那部分的问题也解决掉吧。」
大贤者直接蹲下,将指尖贴在地面上。
苍白的光芒宛如复杂的编织花纹般,在地面迅速扩张。
彷佛光是这样面积还不够,又继续延伸到墙壁和天花板上。
「这有点危险,别离老夫太远喔。闭上眼睛,捂住耳朵,然后紧贴在翠钉侯旁边。」
「你、你想做什么?」
「这座地下迷宫里没有其他冒险者,地上也没有城镇。就算直接破坏掉也不会给别人添麻烦。所以久违地用点粗暴的手段吧。」
「……具体来说?」
「破坏一点大自然。」
苍白色的光柱──
强硬地贯穿岩层、迷宫和大地,直接冲向天际。原本笼罩在上空的灰色云层被打出一个工整的洞,从那里能看见圆形的蓝天。
过了一会儿,粉碎大地产生的爆炸气流、冲击和巨响开始蹂躏周围。这里原本是块荒芜的大地,但如今彷佛连荒野都不被允许存在般,整块地面都被炸飞了。
声音与震动甚至传到了远方,让那里的居民大吃一惊。鸟儿飞向天空、松鼠们逃回巢穴、狼群惊恐地嚎叫、锈龙(Rust Dragon)微微睁开眼睛。
优蒂亚稍微慢了一步才闭上眼睛和捂住耳朵。
所以就算周围恢复宁静后又过了几分钟,她还是觉得眼花耳鸣。即使如此──
「你看,开了一条捷径喔。」
她仍听见大贤者若无其事的声音,以及看到他指向正上方的手指。同时,也能看见那只手指前方的蓝天。
「……………………那个,我想说一件我总算体会到的事实。」
优蒂亚说出从内心深处挤出的感想。
「你确实是威廉的同类呢。」
「那是什么意思?」
少年像是感到意外,但又有些开心般,激动地问道。
6. (世界树的指引)
──你本身就是这个世界的核心吧?
我曾听过这句话。
那是第一次见到潘丽宝时,她说过的话。
虽然当时还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但现在当然不一样了。
──你知道那个是什么吗?
──当然知道。是刚出生的,不对,是即将诞生的幼〈兽〉吧。
这是潘丽宝前阵子和她一位女性好友的对话。
那些都是在说少年──亦即被取名为蒙特夏因的存在,并且让原本什么都不知道的少年开始有所自觉。
如果要比喻的话,这个世界就像一本巨大的书。
从曾经创造世界的众神──黑烛公、红湖伯与翠钉侯──身上偷来庞大的记忆,再汇编进巨大的书页里。虽然只有误差的程度,但同时还加进了大贤者、艾陆可和兽人侍女的记忆。
名为蒙特夏因的存在,是那本书为了阅读自己而专门创造出来的读者。他的职责就是用自己的眼睛、耳朵、鼻子和肌肤,去感受这个世界并非空泛,而是确实存在于此处。这个世界是透过他的实际感受在维持着。
因为他是读者,所以知道书里每一页的内容。他可以跳着看喜欢的部分,也可以回头翻阅。就算想斜着看或倒着看,自己都觉得意思不通的内容也没问题。
在这个靠偷来的回忆组成的世界,他厚着脸皮当一个傲慢又无所不能的存在。
因为他没有属于自己的回忆,所以也办不到其他的事情。
†
少年抬头看向天空时,发现那里有一条细细长长,宛如裂缝般的线。
他心不在焉地仰望那条线后──
(……咦?)
感觉从某处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像在呼唤这里,又像在提问。
不过即使环视周围,还是看不到任何人。虽然似乎瞬间看见一道宛如黑雾般的人影,但真的只有一瞬间,一眨眼便马上消失了。
(是错觉吗……)
没错。仔细想想,当然一定是错觉。这个世界没有未知的存在。如果自己想找却找不到,当下就能确定「不存在」。
少年趴在土地上。
浓烈的青草味让他难以呼吸,但过一段时间后就习惯了。肚子深处传来熟悉的感觉,这表示肚子饿了,但他提不起劲吃东西。
(…………我有可能饿死吗?)
蒙特夏因少年茫然地想着这种事。
他觉得应该不可能。
〈十七兽〉原本就不需要进食。虽然有些〈兽〉拥有看似獠牙的部位,但只是看起来像而已,实际上的功用和爪子差不多。不需要进食的种族应该没有饿死的概念。
少年严格来说并不算是〈最后之兽〉。而是身为这个世界本身的〈最后之兽〉,在自己内侧创造出来的核心。
既然如此,不管肚子饿得多难受,自己都不会死吧。
只要自己一死,这个世界就会消失;世界消失后,当然也不会有「饿死」这种事;只要没有饿死这种事,自己死掉的原因也会消失;只要自己死掉的原因消失,这个世界就不会消失。诸如此类的理由开始不断绕圈子。那么至少,可以确定自己人生的终点,不会是一般意义的死亡。
(…………难道我想死掉吗……?)
少年如此自问。
他觉得就算活着也没意义。
这个世界有许多美好的事物。因为许多过去的人们曾经度过的闪耀时光,都被封闭在这里。不过,那些都是属于过去的人们,并不属于自己。
当然,接触那些事物后,还是会觉得耀眼,也会产生憧憬。但是,也就只有这样而已,无法再更进一步。
自己只要想去城镇,就能立刻抵达城镇;只要想吃什么,就能立刻得到那样食物;只要想见某人,就能立刻和那个人见到面。
但也就到此为止了。即使能自由翻开自己这本书的任何一页,也无法进行改写。
(……艾陆可……)
所以,自己才会不知不觉被她吸引。
那位年幼的星神不是〈最后之兽〉的一部分,而是来自外界的访客(Visitors)。所以,她在接触〈最后之兽〉这个仿造品后,依然能感受到美好和喜悦。她曾经亲口说过,也用许多动作来表达感想。
她曾经称赞这个用偷来的东西组成的世界很美丽。
所以,少年曾认为只要待在她的身边,或许自己也能这么想──用这种方式依赖她。
(对不起,艾陆可。)
因为自己当时还一无所知,才能纯真地抱持这样的希望,但现在实在无法再那样想。越觉得这个世界美丽,越会被肤浅的自己,和这里其实是偷来的事实给击垮。
啊啊,这么说来,自己曾学会怎么做花环。
如果是现在的自己,应该能够直接仿造出地上世界过去最美丽的花环吧。不过,不知为何,自己现在已经完全想不起来要如何用手指编花环了。
明明之前那么拼命地练习过了。
(唉……算了。已经,什么都无所谓了……)
少年闭上眼睛。
†
不晓得像这样过了多久。
虽然在这段无所事事的期间,时间究竟有没有在流动也是个问题,但总之──
†
「──在这种地方睡觉可是会死的喔。」
从头上传来了声音。
「这一带的森林栖息着各种生物,其中也包含了毒猪(Poisonous Boar)。被那个咬到可是会很惨喔。如果想睡午觉,还是找离村落近一点的地方比较安全。」
那是年轻男子的声音,但听起来有点模糊。
为什么,他是谁──这些疑问只维持了一瞬间。答案以天启般的速度直接出现在蒙特夏因的脑中。
没错,自己不可能有新的邂逅。
「反正对我来说,不管去哪里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少年嘟囔着抬起上半身。
他抬起头后,看见了声音的主人。
对方穿着破破烂烂又脏兮兮的鼠灰色长袍,将兜帽戴到能遮住脸。
「……咦?」
少年并非对男子的外表感到惊讶。
他看了男子一眼,思考对方的身分,然后──
没有立刻获得答案。
理应成为全知的自己,有了不知道的事情。
「你就是现在这个世界的世界树吧?」
男子语气平静地说着,同时脱下兜帽。
底下是一副异形的外貌。
基本上是人类男子的脸。至少有一半是。不过另一半的皮肤表面平坦,像由白色的无机质石头形成。右眼拥有坚定意志的人眼,但左边的眼窝空无一物,只剩下漆黑的窟窿。
蒙特夏因从自己的内侧找出关于那张脸的知识。
「约书亚•埃斯特利德……?」
即使喊出这个名字,他仍没什么自信。那张脸的主人,拥有那个名字的人类所经历的人生,应该不会让他变成这样。
男子──缓缓摇头。
这个动作让关节宛如发出惨叫般「嘎吱」作响。
「能用那个名字称呼的男人很久以前就死了。这里只有一个企图模仿他的身影和人生,但最后仍失败并即将损坏的可悲人偶。」
那应该是在自嘲吧。
与此同时,他对自己的分析也十分正确。
「你……知道真相吗?那为什么……」
照理来说,知道自己是人偶的人偶应该会自我毁灭。因为,过去的人类并不知道「自己只是披着人皮的其他存在」。
但这个叫约书亚的人偶并没有落得那个下场。即使身体有一半已经变回人偶,他仍维持人形继续行动。
「真正的约书亚年轻时,曾在经历过一场大冒险后找到世界树,然后得知人类这个物种的时限。他因此陷入绝望,并将后续的人生都花在拯救人类这件事上。」
异形男子轻轻耸肩。
「他绝望的理由是得知了『人类只是在〈原始兽群〉身上披着星神魂魄的存在』。换句话说,约书亚知道人类只是虚有其表的假货。」
「……所以,你也一样吗?」
「似乎是这样。即使被迫得知『自己只是在无脸的人偶身上披着地神记忆的存在』,也不会就这样坏掉。」
男子寂寞地笑着补上一句:「虽然变成现在这副德性呢。」
「对不起。」
「嗯?为什么道歉?」
「都是我的错。因为我和〈最后之兽〉的诞生。因为我们想诞生。害大家受苦了。」
少年想起一件事并抬起头。
「要我帮你回溯吗?」
他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所以振奋地继续说道:
「无论是记忆,还是身体,我都能帮你变回一无所知时的约书亚•埃斯特利德。我可以办得到──」
没错。现在的自己连那种事都办得到。就像将正在看的书往前翻几页,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不过──
「不用了。拜托饶了我吧。」
男子摇摇头。
「不管回到什么时候都一样。我还是会追求世界树,然后面对相同的绝望。无论有没有记忆,我都不想重复体验那些事。」
「呃……」
这么说来,确实如此。即使翻回前面的页数,书本身的内容也不会改变。不会对接下来的发展造成变化。
人偶约书亚抬头看向天空。
然后陷入沉默。时间就这样缓缓流逝。
「约书亚寻找世界树,是为了获得指引。而更之后的目标,是拯救人类。」
「嗯。」
「我也同样找到了这个世界的世界树。不过这里没有人类──没有任何能够取回或拯救的事物。明明好不容易找到渴望已久的世界树,现在却不晓得该怎么做。」
「嗯。我能理解。」
蒙特夏因点头并伸出手。
他的指尖碰了一下约书亚人偶的脸颊──已经变成白色人偶的硬质表面。
「这个世界什么都有,所以也等于什么都没有。」
少年自言自语般的轻声说道:
「这里没有能够取回、拯救,或是创造的事物。因为这里只有收集到的过去,没有现在,所以也无法迈向未来。」
人偶约书亚冷淡地用右眼看向蒙特夏因。
「──嗯。」
「嘎吱」一声,人偶轻轻点头。
「原来如此。我就是为此而来啊。」
「咦?」
「全知的世界树啊,可以请你听我说一下话吗?」
「咦……」
蒙特夏因困惑地点头。
人偶坐到少年身边,眺望远方的天空──
「我和真正的约书亚•埃斯特利德一直过着相同的人生。在巴杰菲德尔出生,接触到圣歌队的理念,沉溺于知道世界真理的立场──为了追求更深奥的神明智慧跨越海洋。」
「嗯、嗯……」
蒙特夏因当然知道他的人生经历。因为这个世界就是以约书亚度过那种人生的纪录建构而成。
「他最后抵达世界树之森,被卷入和异种族的战斗。真正的约书亚在那里受到濒死的重伤,然后逃离战场,拖着身子进入森林深处。」
没错,应该是这样。
「不过,我不一样。」
「……啊。」
蒙特夏因终于理解这个人偶想说什么了。
刚才第一次被这个人偶搭话时,自己还认不出对方是谁。即使看了男子的脸,想起约书亚•埃斯特利德这个名字,那个记忆也与眼前的存在不一致。这明显是异常状况。
他是如何偏离原本的道路?
又是被什么改变了样貌?
人偶开口说道。
他在森林里遇见了宛如女神的少女。
少女不只拯救了他的性命,还拯救了他的心。
在城寨度过的时间、与龙的战斗,以及危急时又有一位女神降临。
然后,他和她们一起前往世界树之森的深处──
人偶像个吟游诗人(Menestrel)般说出这些故事,说出曾在他眼前发生过的事情,以及当时在场那些人的感情。
「我都不知道。」
蒙特夏因嘟囔道:
「我不知道那些故事(Episode)。」
「我想也是。她们是来自外界的访客。是唯一能为只知道世界内侧的你,带来未知的存在。」
人偶轻声笑道:
「她们对我们来说是救赎的女神。如果对你来说,未知是救赎的话──」
「……嗯。」
妖精兵。
出现在刚才话题里的阿尔蜜塔和可蓉,以及自己认识的潘丽宝和只见过一次的缇亚忒都一样。无论以何种形式,她们都是能让这个封闭的世界继续前进的存在。
蒙特夏因起身。
少年没有问她们在哪里。因为她们不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所以无法直接得知她们的所在地。反过来讲,如果在这个世界的某处有自己无法理解的地方,她们一定就在那里。
「我出发了。」
蒙特夏因注视着远方说道。
「去吧,祝你旅途愉快。」
「嗯,谢谢你。」
少年留下这句话后,就出发了。
†
──少年离开时的背影,让人偶觉得非常耀眼。
被留下来的他静静闭上眼睛。
「……约书亚•埃斯特利德希望世界树能指引自己。而约书亚的冒牌货却指引了假的世界树啊。某方面来说,实在让人痛快。」
人偶感慨似的说完后,露出笑容。
「那么,嗯──这样──」
一道宛如枯树枝被折断的声音响起。
然后是宛如薄板被踏破的声响。
「──也能算是──度过了有意义的一生吧──」
一阵风吹起。
一堆类似白色灰烬的物体随风消散。
──之后什么都没留下。
7. 在太阳西斜的这个世界里
温暖的阳光。
和煦的午后。
「唔……啊……」
缇亚忒•席巴•伊格纳雷欧发出宛如死者的呻吟。
听说之前那个〈兽〉的核心──叫蒙特夏因的少年──逃跑后,她抓着潘丽宝的脖子拼命晃了好几下,直到手酸才放开。在那之后──
「难以置信……真的是难以置信……」
「哈哈哈。世界今天也仍在转动呢。」
「要我帮你让它转得更快吗?」
「你就饶了我吧。」
被摇晃到失去平衡感的潘丽宝,稍微斜着身子摇头。
「这个状况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嗯,关于这点,我有个提议。」
潘丽宝一脸严肃地竖起手指说道:
「赶紧和大家会合吧。得知自己的真面目后,蒙特夏因在这个世界几乎是无所不能。不是我们有办法追捕的对象。在他有什么大动作前,我们根本无计可施。换句话说,就是被迫只能伺机而动……所以还是先统合大家的情报,再一起想办法比较好。缇亚忒,你知道其他人在哪里吗?」
「……我说啊。」
潘丽宝的意见非常正确。
既合理又实际。
除了一个问题以外。
「怎么了,不快点展开行动可是会错失良机喔。」
「事情!会变成这样!到底都是!谁害的啊!」
就是这个问题。就缇亚忒所知,事情现在会变成这样,可以说是潘丽宝本人造成的。
「哈哈哈。我不认为这个状况很糟呢。不如说比我预想的要好多了。」
「哪里好了!」
「为了我们未来的和平,必须牺牲他的性命。假设这个前提无可动摇,你觉得应该让他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死去。还是该让他在知晓一切后,选择自己要走的路?」
缇亚忒原本开口想说「这种事还需要考虑吗」。
不过,她的嘴巴背叛了自己的内心,发不出任何声音。
「妮戈兰和威廉选择了后者。」
潘丽宝以平静但坚定的声音说道:
「即使是必须为了世界牺牲的生命,他们还是给了那些生命见识世界、学习知识和选择如何使用自己性命的权利。因为他们的这份心意,我们才会在这里。所以──我也要效法自己敬爱的那两人。」
这么做──
未免太狡猾了。居然在这个时候,搬出那些名字。
「当然,这是我个人的感伤和判断。不会要求你跟我一样。所以,即使我们因此对立也无可奈何。不过嘛,可以请你在不需要对立的部分,坦率地和我合作吗?」
「──我说啊……」
缇亚忒本来想反驳。虽然想不出什么具体的说法,但总之她想要回嘴。她因此吸了口气,张开嘴巴,但话说到一半──
景色就变了──
「……咦?」
她人在城里。
周围非常吵闹,不管往哪里看都是人──都是人族。他们忙碌地交谈并在路上穿梭。
没看到潘丽宝。
自己周围的环境瞬间变得截然不同,感觉就像突然被从梦里拉回现实。
(这是……)
缇亚忒知道这种景色突然切换,宛如恶劣玩笑般的现象。
她曾在以爱玛•克纳雷斯的幻影为中心的幻想帝都中体验过一次。
当时她看见大贤者记忆中的景象不断切换。因为整座帝都是由他的幻想投影而成,而他在清醒前处于混乱状态,才导致那样的状况。
但这次又是为什么?
「……你好。」
那是少年的声音。
缇亚忒花了几秒才察觉这是悬浮大陆群的公用语。
她回过头。
一名少年宛如从周围的景象中浮现出来般现身。在所有人都忙碌地走来走去的大道上,只有少年静静站在原地。
缇亚忒认得那张脸。
蒙特夏因。潘丽宝替他取了这个名字。
「我跟你……」
「应该……不算是好久不见吧。我现在对时间的感觉有点混乱。」
少年露出虚幻的笑容。
「你给人的印象……有点不一样呢。」
「是吗……或许是这样吧。」
少年往前踏出一步。
缇亚忒原本想后退一步,但最后还是作罢。她没有放松警戒,并任凭对方拉近距离。
「潘丽宝在哪里?」
「在原本的地方。我只有请你一个人过来。」
「为什么只找我?」
缇亚忒继续以强硬的语气问道。
少年来到缇亚忒的眼前──别说是伊格纳雷欧的剑身,连彼此的手都能轻松碰到彼此的距离──然后停下脚步。
接着,他抬起头,直直看着妖精兵的眼睛说道:
「我想跟你聊聊。想跟你这位毫不犹豫地过来消灭我,全心想要守护外面那个世界的妖精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