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互不交集的路上前进,这才是──B」-dancing fairies-(1 / 2)
1. 白发少年与黑衣某人
费奥多尔‧杰斯曼无能为力。
归根究柢,这个事实就是他的出发点。
姊夫死了。
那桩大家称为艾尔毕斯事变的莫大悲剧,一切罪责都被归咎在姊夫身上。他遭到狂热地高声挞伐的群众包围,置身无数刀刃与火焰之中,为赎罪而献上性命。姊夫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无论何时都充满自信,一直以来都是个正直的人。而且也很疼爱小舅子费奥多尔,担心他的同时也抱予期待,不时为他指引明路。当这样的姊夫被夺走所有尊严,将要消逝在这世界上时,费奥多尔什么也做不到。他只能用双手遮住脸,但还是从指缝间扎扎实实地见证著眼前的鲜血、刀刃、火焰以及死亡。
女儿死了。
就在前阵子,她牺牲自己的生命去消灭〈沉滞的第十一兽【Croyance】〉。她独自一人对上那种会将接触到的一切东西同质化并据为己有,有如恶梦一般的怪物。而这都是因为她敬若至亲的费奥多尔,对于眼前那东西说了「讨厌极了」这句话。仅仅以此为由,这个才刚出生的妖精也表示自己讨厌那东西,然后挥动起捡来的铁棒,催发魔力,用尽全力释放出无法控制的巨大力量。费奥多尔什么也做不到。他双脚受伤动弹不得,即使伸出手也碰不到她,只能眼睁睁地看著那孩子在前方逐渐被一片白光吞没的背影。
他差点失去重要的……可能也是他所心仪的女孩子。
当女儿的身体化为光亮时,她把自己的身体当作盾牌来保护费奥多尔以及另一个女儿。在将一切粉碎溶解的破坏漩涡当中,她透过牺牲自己一人,成功守护住了重要的人。并且耗尽心灵,陷入无法再苏醒的沉眠中……以结果而言,她打破了沉眠,尽管记忆和个性多少受到影响,她还是回来了。话虽如此,当时什么都做不了的费奥多尔,他的罪过……自责也不会因此而消失。
那些重要的人。
那些如同家人一般,或者说应该已成为一家人的人。
费奥多尔接连眼睁睁地失去他们,自己却莫可奈何。就连陪伴在负伤战斗的人们身边,代其承受伤害这种事都做不到。
费奥多尔无能为力。
而且费奥多尔痛恨无能为力。有能力的人就去战斗,因此而受伤也无妨。但这不能,也不该,更不被容许当作无能者不参战、不受伤的理由。
艾尔毕斯的人民沉醉在天真的恶意之中,同时也因姊夫之死而受到庇护;三十八号悬浮岛的人民在毫不知情,未曾接获相关消息的情况下,因女儿们的牺牲而逃过一劫;悬浮大陆群上的所有事物,一直以来都是基于护翼军的功劳以及众多的妖精兵的觉悟,才得以安然至今;还有把无知当作藉口的恶鬼,理直气壮地活在他人的保护之下而不抱有丝毫疑问,甚至无声地要求著更多的牺牲。
费奥多尔‧杰斯曼由衷痛恨这些人的一切,以及跟他们处在完全相同立场的自己。
应该让无能之辈赴往即使无能也能挺身而战的战场。
抑或是,找到能够在那种战场挺身而战的途径。
这便是费奥多尔最初的希望,也是最初的目的。
†
护翼军的士兵之间弥漫著一股紧巴著肌肤似的怪异倦怠感。
说到底,护翼军并不是世间想像中的那种身经百战的精锐兵团。就某方面而言,甚至可以说是完全相反。他们是为了对抗「来自悬浮大陆群外部的危机」而组织成形的,因此能够发挥其力量的战场本来就不会多到哪里去。自从五年前杜绝〈深潜的第六兽〉的威胁后,就更不用说了。几乎所有士兵都只透过听课和训练来了解所谓的战场。
话虽这么说,但如果是寻常的战场──那种在他们的教科书中出现过,以驱逐或歼灭眼前的敌人为主要目标的话,倒还不成问题。然而,他们现在身处的状况并非如此。
这群士兵现在得知的战况大概是这样的。首先,护翼军的要员接连遭到杀害,而犯人盯上的下一个目标应该是某个医师。这个医师是相当重要的人物,连贵翼帝国也盯准他,还有个叫妮戈兰的食人鬼目的不明地从旁干涉。费奥多尔‧杰斯曼前四等武官参与其中一事可能也差不多该传遍全军了。无论如何,护翼军有不能将医师交给这些人的理由。他们接到命令,要么尽快找到医师看管起来,要么封住他的口避免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至于要员遭到暗杀与医师之间的关联、医师知道些什么、帝国和其他家伙为何会盯上他等等诸如此类的事情,八成都没有让士兵知道。这些是机密,是必须尽可能控制知情者人数的情报,应该只有在部分指挥官之间流通才对。
连理由都不知道就与全貌未明的家伙敌对,在没有完整掌握住胜利条件的情况下应战。而且战斗的舞台是在城市中,多多少少对民间造成了一些──或者超出其上的损害。护翼军的士兵好歹是打著「守护者」的名号,这样的状况想必会伤及他们的自尊心。而且他们的实战经验还不够多,不懂得如何消化这种烦闷的心情。结果,无从排解的疲劳就这样从身心喷发出来了。
职场上的士气对所有工作者而言,都是极为重要的问题。虽然他们这样也满引人同情的,不过……
「──对我来说反倒正好就是了,毕竟我可是不折不扣的恶徒啊。」
费奥多尔一边将手指伸向书架上的资料夹,一边小声嘀咕著。
这里是护翼军司令本部的第三资料室。
偌大的室内塞满了无数的书架,书架上则杂乱地塞满了无数的纸本资料。就连属于身材较为纤瘦的堕鬼族费奥多尔都觉得挤得难受。换作是身形庞大的种族,大概连进都进不来吧。尽管这个资料室实在缺乏机动性,但就现在而言,这也是很值得庆幸的一点。
费奥多尔目前是通缉犯,而这里是发出通缉令的军队据点。要单枪匹马潜入敌阵中心的话,可以预想这会是极其艰难的路程,做再多的准备和防范都不嫌过分……虽然他是这么想的,但由于先前提到的原因导致士兵欠缺专注力,而且在这个装潢得气派豪华,很有本部风范的军用地内,出乎意料地处处皆是藏身地点。
当然,就算如此,这里的坚固程度也不是一般贼人有办法下手的。但费奥多尔本来就很擅长做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再加上曾经两度潜入第五师团那边的零号机密仓库,让他偷鸡摸狗的本事又得以更加精进。
「我怎么老是在增进这种往后人生用不太到的技能啊……」
谈到安全措施,比起看守和锁之类的,这间杂乱至极的第三资料室本身还比较棘手。就算成功进到这间资料室,也不可能把所有文件打包带走。必须从宛如大沙漠一般的文件海之中捞出他要的机密。不过……
他从口袋里拿出糖果,撕开包装纸后放入口中。
随著在舌尖泛开的甜味,一股活力也注入大脑里。
「基本格式是S-CP,密钥则是……唔,应该是红【Rouge】53吧。」
隶属护翼军的这五年期间,他并非只是认真地克尽职责而已。他一直以来都小心谨慎地持续寻找著机密。在这段过程中,军方主要在使用的暗号种类,他都逐一调查出破解方法。本来只透露给二等以上谍报技官的密钥,他也几乎都记在脑中。
所谓的解读暗号,就是与谍报队斗智。费奥多尔不认为自己会输。持武器斗殴的野蛮战斗不是他的专长──但也不是他的弱项──不过,若是这种骗来骗去,瞒来瞒去的脑力角逐战,他便可以抬头挺胸地断定这是自己的专长。
他找出目录研读一遍,大致掌握住什么东西放在哪里后,便开始移动。皮革面的鞋底踩在地上并不会发出声音,取而代之的是纸张摩擦的细微声响掠过耳际。
他停下脚步,抬起头看书架,寻找他要的书脊。
「是……这个?」
他翻开档案,眯起眼睛,视线追逐著密文。他没有时间慢慢做笔记,只能飞快地浏览过去,并尝试掌握概况。
他想起一句话。
──已经连接到那个词汇了吧。我指的就是莫乌尔涅之夜。
唯一一个拥有妖精调整技术的男人──穆罕默达利‧布隆顿医师。就在前几天,他带著一股无从掩藏的恐惧,说出了这句话。而且,他之所以性命遭受威胁,似乎也是由于他是那个「莫乌尔涅之夜」的知情者之故。
包含穆罕默达利在内,已经有好几名重要人物只因为知道「那一夜」,而接连遭到杀害。费奥多尔判断这个机密便是具有如此高的优先度,甚至关系到悬浮大陆群所有岛屿的兴衰。
「找到了。」
他继续阅览手上的档案。上面片断零星地记载著他所要的情报。
遗迹兵器【Dagr Weapon】莫乌尔涅,为古时人族制造的兵器之一,于百年以前挖掘出土。座标以现在基准来说,是位在高度零地带【Grand level】W29-NGD──据说是人族与星神军势如火如荼地交战的地方。此外也在相对较近之处发现了还算详细的兵器资料,以人族遗产而言是很少见的情况。所以,当能够发挥出其武器价值时,便有办法预估会带来什么样的效用。
这把兵器的异禀【Talent】是「缔结稳固羁绊」,会在使用者与其伙伴之间,强制发动极为强力的共鸣能力。他们会如同字面意义地合力作战,无论敌人、荣耀、伤害还是性命,全都是一同承担,一同分享──
「……很好。」
他想知道的事情,都颇为具体地记载在上面。
潜入这间资料室时,他并没有期待能获得这么详细的情报。哪怕是多微小的事物都行,只要能找到踏出第一步的一点线索就好了──他就抱著这种程度的想法,决心潜入护翼军司令本部。这么一想,也可以说这次得到了超出预期的成果。
「遗迹兵器莫乌尔涅。」
如果这上面写的都是事实,那么这就是一把极为强大的武器。但终究也只能说是一把极为强大的武器罢了。其他遗迹兵器同样是专属个人的近战兵器,且又具有足以扭转战况的威力。也就是说,「遗迹兵器莫乌尔涅」并不代表「莫乌尔涅之夜」本身。另有其他让穆罕默达利感到畏惧,甚至主动选择用死亡保持沉默的危险对象。
不过,暂且撇除这点不谈──
「缔结稳固羁绊的剑。」
没有强者与弱者的区分。
也没有做好觉悟者与未做好觉悟者的区分。
这把兵器会不由分说地将一切相关人物都拉上战场。
费奥多尔‧杰斯曼的嘴边勾起一抹隐晦不明的笑意。
即使是弱者之力,这把剑也会将其搬往战场,让弱者也要一同待在强者奋战的地方。弱者会和强者一起受伤,也要赌上自己的性命。强者不用再被逼著独自承受痛楚、死亡的危险、苦难和悲伤。
「这岂不是太棒了吗?」
没错,他真想将这把剑塞给之前那个缇亚忒。
口口声声要牺牲生命去守护家人的她,只要手上拿著这把莫乌尔涅,就绝对无法实现愿望。她必须和那些重要的家人同心协力,一起寻找活下去的道路。这样的发展让费奥多尔觉得非常爽快。
「好。」
解读暗号需要一定程度的专注力以及时间,但这里是敌阵,不可能一直悠哉地赖著不走。费奥多尔认为到外面再浏览后续内容也不迟,便把档案夹在腋下,离开了资料室。
一张便条纸从档案的缝隙间滑落出来。
费奥多尔浑然未觉。
神不知鬼不觉地悄然掉在资料室地板的这张便条纸上,潦草写著未加密的一行字:
「让我死吧」。
†
他避开人的气息,选择在无人的走廊上跑著。
止痛药的药效退了,左边大腿与太阳穴深处都因为不同的理由而开始发疼。
(苹果……)
大腿的疼痛又让他忆起另一种内心的痛楚。他知道现在不该这样,便甩了甩头,集中精神在这个状况上。
旁边门扉的门把突然毫无徵兆地转动了起来。
这一带的门都相当厚重,声音传不过去,想必是有特别注重隔音效果。既然声音传不过去的话,隔著紧闭门扉的两侧也感觉不到彼此的气息。
他目测到走廊前端为止的距离,计算自己能否抢在门打开之前跑过去,然后得出风险太高的结论。他忍住想咂嘴的冲动,窜进身边摆设品的背后。
「──以说,确实没错吧。」
门打开了,开始传出说话的声音。
费奥多尔忍痛压低呼吸声,并且祈祷著。虽然不知道对方是谁,但拜托速速离开吧。
「当前恶徒就够多了,没想到还必须担心至天那群家伙啊。听了都要闹胃疼了。」
「有需要的话,我可以介绍一款很有效的药喔。」
「请容我拒绝,贵种族的药对我们的舌头来说太苦了。」
费奥多尔怕被发现,因此只从摆设品背后探出头,确认从房间走出来的人的样貌──接著,在看到筋骨健壮的背影与雄伟的黑山羊后脑杓后,他立刻缩回了脖子。不会错的,那就是护翼军第一师团总团长──卡格朗‧札巴塔尔亚耶特。
第一师团尽管隶属于守护大陆群的护翼军,但只要一判断友邦是「危害大陆群的存在」,他们就会将矛头指向对方,这便是他们的工作。而第一师团的顶端人物,正是眼前这个由黑色肌肉组成的集合体。
被发现的话,绝对必死无疑。
凭那一身肌肉,肯定只要用两根手指头就能轻松拧断一两个堕鬼族。费奥多尔坚信这一点,让身体又缩得更小。
快点走开,去他看不见的地方吧。他如此祈祷著。然而,卡格朗一等武官的声音停留在原地,没有移动的迹象。
「说到底,莫乌尔涅究竟是什么东西啊?」
他拋出这个问题给谈话的对象。
「我知道那是一把遗迹兵器的名字,也确认过资料了。据说是很强的剑,但并没有放在精灵的仓库里,而是被长期封印了起来,至于封印的原因则不得而知。这把剑和遗迹兵器适用精灵的调整技术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那是足以让『桃玉的钩爪【Rosy Claw】』岩将辅佐官这样的男人选择死亡的威胁吗?」
「──真令人意外啊。按你的性子,感觉很像会说『军人不会要求命令背后的理由』这种话。」
「这要视情况而定。如果恶徒继续增加,战况蕴藏混沌的话,我们迟早会被迫要做出重大的判断与抉择。要是到那个时候还一无所知,便难以避开错误的泥沼。」
「可是,一旦知道了内情,你自己恐怕也性命不保喔。」
「为了克尽职责,就算要牺牲生命我也在所不惜。对兵将来说,为此慷慨就义才是正道。」
「──原来如此,这种主张确实很符合你的作风。」
他谈话的对象,也就是戴著宪兵队徽章的兔徵族【Haresanthropos】,感到傻眼似的叹了口气。
「其实我知道的也不是很详细啦。换句话说,我得到的资讯并没有到必须赔上性命的地步,能说的事情很有限。不过,要是和你手头已有的资讯结合起来的话,风险就会大为提高。如果这样也没关系的话,我便告诉你吧。」
一阵短暂的沉默。
「首先,莫乌尔涅是极度危险的存在。」
兔徵族开始娓娓道来,费奥多尔咽下一口唾沫。
「既然是剑,那就是近身战武器吧?」
「每一把遗迹兵器,都是将数种护符【Talisman】捆束起来所变成的另一种护符,剑的架构本身倒没那么重要。」
他们两人边说边迈步前进。如同费奥多尔所祈祷的,他们往走廊深处走去,和费奥多尔的藏身处是反方向。
「再加上很麻烦的是,莫乌尔涅目前不归护翼军所有。这把兵器原本是安置在护翼军严谨的管理之下,但前阵子在运输途中遭到抢夺,如今落在贼人手上。飞空艇『小孢菌』的那件事,你也有接到相关报告吧?」
声音逐渐远去。
「当然有。那是发生在近空的事件,虽然属于管辖外,不过我还是有耳闻大致的情况。据研判贼人是帝国的同伙,他们劫走了护翼军运送的危险物资。」
「被劫走的物资名单中,就有莫乌尔涅的本体。」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愤慨。
「而且,封住莫乌尔涅的剑鞘当时已有所破损。现在那把剑应该恢复了十足十做为遗迹兵器与护符的功能。『桃玉的钩爪』岩将辅佐官似乎是在透过秘密管道得知这个情报的隔天,选择自我了断的──」
他们两人的声音消失在走廊转角的另一侧。之后过了十秒左右的时间,费奥多尔的身体才终于想起该怎么呼吸。他深深地吸一口气,然后吐出来。
现在依然在敌阵里,不能卸除绷紧的神经。然而,他还是无法阻止身体放松下来。
他是很想继续听下去,但并不打算追在那两人后面。他实在不觉得自己有办法在移动的同时,一路藏身到底。因此,他决定回到当初的目的。先逃离这里,回到安全的地点与菈琪旭会合,然后解读带出来的档案上的密文。
他站起身──虽然膝盖使不上力,但还是勉强使其活动起来──开始在走廊上奔跑。事先准备好的逃脱路径浮现在他的脑海中。要避开刚才那两人从这里离开的话,势必得绕一下远路了──
咚的一声。
他正要走过转角处时,便撞到某个轻盈柔软的东西。由于双方体重差异,情况就变成费奥多尔把对方给撞飞出去了。
费奥多尔暗叫不妙。
他没有听到脚步声,也没有感觉到气息。他很确定这条走廊上没有士兵经过。尽管如此,他刚才确实撞到了某个人。
只见视线前方,有个披著黑色外套的矮小人物。
「……刀剑【斯帕达】?」
他不知道对方的真名,所以脱口喊出了这个假名,并在同时把脸别开。
虽然当事人没有给予肯定,但费奥多尔认为这个人应该是栗鼠徵种【Squirrelanthropos】。这支种族身材矮小且身手敏捷,但鲜少出现在人前。据说他们还有不能给家人以外的人看到样貌的规定。
其实,他刚才瞥到了一点点。虽然「斯帕达」现在头上盖著斗篷的兜帽,但脸上并没有戴著那张死者面具。只要从正面认出这个人的样貌,必定会连同对方的真面目都一起收入眼中。
「费奥多……尔……?」
对方从被药灼伤的喉咙里挤出呆愣的嗓音,这么问道。
「……哦,真巧,你也潜进来了啊,是我姊的指示吗?」
他就在移开眼神的情况下跟对方说话。
「为什么……」
「我们两个都把自己的气息隐藏了起来,所以才没发现彼此吧。你和我都很不走运呢。」
他面朝旁边露出苦笑,并伸出手。
他已经对姊姊宣战了。而根据那个骗人精的说法,这个「斯帕达」是她的朋友。换句话说,他没有理由跟这家伙打交道。他心中明白这一点,然而──
(就算如此,我也没必要到处树敌吧。)
他一边如此说服著自己,一边拉起那只长著黑色短毛的小手。
忽然间,一股莫名的熟悉感掠过心头,又消逝而去。
(……咦?)
他想确认这股感觉到底是什么来由,但现在并不是这种时候。回头一看,果不其然有几名士兵就站在那里。每个人的眼神都明显带有警戒,正目不转睛地盯著他们看。
「糟了!」
他就这样拉著「斯帕达」的手,飞奔而起。
「费奥多尔?」
「赶紧闪人了,你和我的处境都一样,要是被抓到就完蛋了吧!」
他的侵入计画直到刚才为止都进行得相当顺利,却因为遇到了这个人,导致一瞬间就落入这种困境。他觉得事情变得很麻烦,简直令人受不了。
但是,不知为何,他并不想放开这个人的手。
他们本来就不是适合比拚体力的种族。另一方面,第一师团的士兵则像是强悍种族的样品展览会一般,个个都是跑上三天三夜也不会喘口大气的家伙。更何况,对方完全占有地利之便。即使就这样逃出了本部,要是只会老老实实地拖著沉重的双脚逃跑的话,那就不可能彻底甩掉所有的追兵。
所以,在离开军用地之前,他借用了一台自走车。
这台车的车身较小且呈圆弧状,车轮和车轴都显得很不坚固,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战斗用车,应该是为了在市内移动而准备的车子。估判这台车没办法在未经整修的野外奔驰,也没办法乘载大量的重装士兵。在防弹方面也只有采取最低限度的措施。
虽然实在不觉得这台车有多可靠,但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坐进驾驶座后,他扯开脚边的简易封套,朝动力装置精准地踢了一脚。这在不肖军人之间是人人皆知的事情,即使没有正规钥匙,只要按这个步骤做,几乎所有的军用车都能启动。而费奥多尔身为优等生兼不肖军人,当然也通晓这种秘技。诀窍在于角度与胆识。
动力装置用力地振动起来,自走车冲了出去。
「快上车!」
只见「斯帕达」纵身跳跃,一瞬过后,费奥多尔头上的金属车顶就传来「叩」的一声撞击声响。
「要出发喽!」
一阵猛烈加速,感觉前轮都快要浮起来了。
自走车以枪弹迸发之势,奔驰而出。
†
科里拿第尔契市的街景正以惊人的速度不断向后方流逝。
车轮滚过石版路,发出难以形容的噪音直钻入耳。现在正大肆狂飙的这台车,速度远比设计时预估的还要快。整台车都剧烈地上下摇晃著,简直像是在摇摇杯里面一般。他觉得屁股痛得要命,但要是从座椅起身的话,可能一瞬间就会被拋出驾驶座。
他用眼角余光确认后视镜,看到后面有几台同型号的自走车。要追自走车的话,就该派出自走车,这实在相当合情合理。护翼军遵从这个理所当然的道理,乘势展开双方条件相同的追逐戏。这也没什么不好,这种发展至少比全靠体力的你追我跑好太多了。
「费奥多尔?」
头上传来可以解释为警告,也可以解释为惨叫的声音。
「车子很晃,小心别被甩下来啊!」
虽然现在才提醒为时已晚,不过费奥多尔还是这么喊了回去。这对一般人而言是很强人所难的要求,但既然他(她?)会使用魔力的话,费奥多尔相信应该勉强撑得住。
唉,真是的。这种情况完全跟映像晶石的经典剧情一模一样啊。
费奥多尔想起以前觉得很好看的那部剧。小恶党盗取宝藏,开著自走车在古都街上逃跑,而军人紧追在后。摊贩一一被撞翻,街上人们都尖叫著到处乱窜。
……不对,要说一模一样是言过其实了。如果把摊贩统统撞翻的话,他的良心会过意不去,所以尽全力能闪则闪。最重要的是,街上人们反应寥寥,会像映像晶石里一样受到惊吓的顶多一半左右。其余人就算看到扰乱古都安宁的暴冲车在眼前,也只是无动于衷地呆呆望著而已。
「唔……」
由于有这些不会自行闪躲的人,要在避免辗到他们的情况下驱车而行,并不是一件易事。费奥多尔在千钧一发之际转动方向盘,大力擦撞到民家的墙壁。
在不断重复同样行为之下,他很快就认不得路了。
科里拿第尔契市的道路本就错综复杂,对于他这个外来者而言,就是一座迷宫。但对于驻留在此的第一师团士兵而言,这里就等同自己的家。再这样下去的话,对方肯定会绕到前面拦截──
「──剑,B6!」
车顶上传来「斯帕达」的声音。
在费奥多尔理解这句话之前,一发枪弹就在旁边的石版路上射出了一个坑洞。不出他所料,似乎有军服人影已经绕到前头,可以看到对方在侧边巷子里架起狙击枪备战。
「唔……」
「堡垒,G8!」
他搞不懂「斯帕达」在喊些什么。应该说,他现在没有多余的心力慢慢闲聊,这种状况也不适合玩猜谜游戏。所以那种意义不明的话语他没认真听进去,而是将精神集中在操作方向盘上──
(──咦?)
宛如天启一般,他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假设。这个该不会是……
迟疑一瞬,他的身体行动了。先是紧急煞车,然后强行让车身滑进一旁的小巷子里。两台追击的车辆原本要直接跟过来,却横撞上彼此的车身。只见两台车翻滚起来,虽然没有引发爆炸,但他们就这样从视野里消失了。
堡垒G8。这个意思是要把「堡垒」的棋子放在G8,也就是棋盘上的隘口。这是让处于劣势的主将棋子逃往安全地带的一种常见手法。
换句话说,「斯帕达」口中所喊的,是使用于棋盘游戏中的专业术语。
在费奥多尔还小时,那种模拟古代战争的游戏是他引以为傲的强项。甚至还有一段时期,他因为精读全部的对战谱,棋艺有所进步后,就自大地认为可以打遍天下无敌手。
「……难道说,你会吗?」
至于是会什么,他则没有问。因为没有问的必要。
「会一点点!──枪兵,P3!」
这是要费奥多尔加速,强行突破守备坚固的地方。虽然这又是一个极其强人所难的要求,但既然是他(她?)能够看见的突破口,那么试一试也未尝不可。反正现在确实是陷入困境的最底部了,朝可以见到一丝光明的道路全速冲刺也是个好办法。
费奥多尔脸上浮现笑意,用大到像是要踩断般的力道踩下了油门。
2. 「爱洛瓦」
费奥多尔‧杰斯曼再次独自上街了。
「这种工作我一个人来比较方便啦。菈琪旭小姐就好好休息吧,你的身体不是还没完全恢复吗?」
他用开朗的笑容这么说道。
她觉得他这个人真的专会讲一些拙劣的谎言。他说一个人比较方便想必是真的,而且也确实是挂心身体尚未恢复的菈琪旭。然而,正是那张表情,那张不管怎么看都精力充沛,不见一丝阴霾的笑脸,清清楚楚地告诉她,他一定在隐瞒些什么。
费奥多尔无论是体力还是精神,应该都早就达到极限了才对。
这阵子以来,他几乎未曾阖眼。不仅如此,他大概连像样的休息都没有过。她好几次都看见他露出隐忍头痛的表情。他的身体不在正常状态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她也有想过或许留住他会比较好,又或者强行将他按倒在床上,用毛毯束缚住他,让他睡上一觉。
「但实在不觉得他会因为遭受阻止就愿意罢手啊……」
她不认为自己会在力量上输给他。但是,依他的个性,无论遇到什么事情,他大概都会想尽办法逃脱出去。可能还会顺带耗损掉他更多的体力与精神。
──早晨的阳光好温暖。
橙发少女从四楼窗边眺望外头的街景出神。
她姑且也算是受到护翼军追捕之身。话虽如此,她应该只是被视为「遥远的三十八号悬浮岛的逃兵」而已,科里拿第尔契市本来就处在麻烦的状况当中,想必不会积极地派兵缉拿她。护翼军现在要追捕的对象多得要命。因此,她才会没有多作提防地站在窗边。
而她在思考的,是刚才的课题。
她该拿外出的费奥多尔怎么办才好?哪个选项才是正确的?少女对自己拋出这个问题,她必须加以思考,做出选择。
毕竟,她不可能永远都以失去记忆为藉口,任凭自己随波逐流。
「菈琪旭‧尼克思‧瑟尼欧里斯……」
她将手掌放在胸前,轻声念出这具身体的名字。
「出生于三十三号悬浮岛,年龄为十四岁,适合的剑是瑟尼欧里斯。和年龄相仿的可蓉、缇亚忒与潘丽宝特别要好。专长是烤面包,在烤出大量美味面包时,会感到格外满足……」
她像是在朗读别人的日记一般,继续这么念道。
「为了保护费奥多尔和棉花糖不受大爆炸伤害,急遽地催发出庞大的魔力。魔力如同炽火,如果是在一瞬间催起巨大火焰的话,与其说是燃烧,不如说是爆炸更为贴切。就结果而言,菈琪旭‧尼克思‧瑟尼欧里斯的人格不消花上时间,便立刻崩坏殆尽──」
她猛地使劲,抓著心脏附近的手又更加用力了。
菈琪旭‧尼克思‧瑟尼欧里斯身上发生了人格崩坏的现象,与过去的妖精兵学姊珂朵莉‧诺塔‧瑟尼欧里斯陷入昏迷时相同。或者应该说,比当时还要强硬与剧烈。
数日过去后,那具身体奇迹性地苏醒过来。然而,那并不代表「菈琪旭」复活了。换句话说,消失的少女没有就这样原原本本地回来。妖精是来自「死亡孩童的迷途魂魄」,死者的记忆与情感都附著在魂魄上。
「这个魂魄所记住的古老记忆,以及在久远以前死亡的其他孩子的记忆与情感,将『菈琪旭』人格所遗失的部分填补起来了──」
──没错,就是这样。
她并非菈琪旭。不是可以用这个名字称呼的人。
少女现在想起了这件事。她在梦中接触到「菈琪旭」本人的记忆,从远处注视并体会到那些温柔的回忆。
目前待在这具身体里的自己,虽然继承「菈琪旭」的片段记忆,却怎么也无法接纳为自己的所有物。而这个人格,另有其名。
名为菈琪旭‧尼克思‧瑟尼欧里斯的少女催发出爆炸性的魔力,造成人格崩坏。妖精是死灵【Ghost】,可以说是精神与人格缠绕在近似肉体上的一种存在。原本按照妖精这种生物该走向的命运的话,丧失人格的妖精应该会直接消灭才对。
但是,菈琪旭‧尼克思‧瑟尼欧里斯崩坏后,前世爱洛瓦‧亚菲‧穆尔斯姆奥雷亚的记忆与自我便浮现上来。前世之所以为前世,本来就只是已经崩坏殆尽的残骸。然而,两个人格的残骸奇迹般地契合。菈琪旭欠缺的碎片,用爱洛瓦的碎片填补;爱洛瓦失去的碎片,用菈琪旭的碎片填补。最后所缔造出的人格,不是菈琪旭也并非爱洛瓦,但也是她们两人。
不过,就算这样,少女现在依然认为自己是「爱洛瓦」。
最起码,她有意识到一件事。那就是,过去和这个名字一同死去的少女,其心中的悔悟与愤怒的余火,才是自己这个人格的本质。
†
关于生前的爱洛瓦‧亚菲‧穆尔斯姆奥雷亚,她能记起几件事。
爱洛瓦大致可以说是当时很标准的黄金妖精【Leprechaun】。
她诞生在边境悬浮岛的森林中。经护翼军的搜捕咒术师确认其存在,然后透过专用牢笼运进妖精仓库。
所谓的妖精仓库是通称,文书上的正式名称为第八种研究资材仓库。顺带一提,以实际情况而言,就只是家畜棚屋罢了。
她们在那里学习最低限度的大陆群公用语以便理解命令,身上穿著仅以抵御寒冷为目的的衣服,吃的是足以维持身体健康的无味食粮。由灰色墙壁包覆起来的房间里什么玩具都没有,除了从小窗子观察天空颜色的变化之外,没有任何像样的娱乐。
她们被教导:你们都要为了悬浮大陆群牺牲。
而她们心想: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啊。
她们没有特别冒出什么疑问,也没有抱持反感。她们没办法正常地产生一般生物的反应,不会有那些种种情绪。归根究柢,对于当时被称为黄金妖精的她们而言,这就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模样。
所以……
「再多笑一点嘛,不然就浪费那张可爱的脸蛋了。」
第一次听到被塞进同一个房间的新人这么说时,爱洛瓦只是愣愣地歪著头。
那名妖精叫作纳莎妮亚。
她和爱洛瓦同年纪,但她很晚才来到妖精仓库,加入时已经超过十岁了。
妖精本来是一种自然现象。要比喻的话,不过就像是雨后出现的彩虹那般罢了。如果没有人去观测她们,不把她们视为个人来对待的话,她们根本就无法以一个人的身分存在这世上。搜捕咒术师是这方面的专家,能够以极高的成功率确认到妖精的存在并捕捉。
但是,偶尔也会出现像纳莎妮亚这样的案例。换句话说,也会有妖精不经由搜捕咒术师之手,而是透过持续映照在毫不知情的人们──大部分是年幼的孩子──眼中,开始存在这世上。
因此,她在来到护翼军之前,有将近十年的时间都是在外面的世界度过的。
也因此,她知道很多其他黄金妖精不知道的事物。
「这里的环境好恶劣喔,但至少不用担心会挨饿就是了。」
纳莎妮亚出现并长大的地方,是治安很差的都市。谁都可以为了一根受潮的菸草而捅身边的人一刀。掠夺者与被掠夺者不断交换彼此的立场。就在这种城镇的角落,一群无父无母的孩子发现了她。在这里,婴儿被遗弃街头并不是多稀奇的事情,所以孩子就这样将她纳为伙伴了。
当然,这群孩子也不是正正当当地讨生活。以盗窃为首,一切坏事都是他们赖以生计的饭碗,苟延残喘地活过一天又一天。就在几天前,这样的生活走到了尽头,少年少女全数遭到自警团捉拿,又因几个巧合重叠在一起,顺带让护翼军察觉到纳莎妮亚的真正来历……据说这就是事情的经过。
一开始,爱洛瓦只是漫不经心地随便听听,完全无动于衷。
「我偶尔也想吃蛋糕之类的东西啊,而且要加了一大堆砂糖和奶油的那种。」
爱洛瓦不知道妖精仓库外面的情况,也不知道作为妖精以外的存在方式,所以纳莎妮亚所说的一切,听在她耳中都是莫名其妙的玩笑话。就像是面对一个没见过红色的人,不管怎么解释苹果的颜色都是没用的。
但是,在漫不经心地随便听听之间,她产生了兴趣,开始认真倾听纳莎妮亚滔滔不绝地述说过往的故事。在这段过程中,她对于不晓得的事情会浮现疑问,然后出声发问,于是开启了对话,变成两个人的交流。
「都说要大家一起赚钱,建立属于我们家族的国家。这当然是痴人说梦了,但梦想这种东西就该远大一点才好。」
钱是什么,家族是什么,国家是什么……梦想是什么。有好几个她不熟悉的词汇。纳莎妮亚说得愈多,她就问得愈多;她问得愈多,纳莎妮亚就说得愈多。
「一起怀抱梦想吧,纳莎妮亚。」
爱洛瓦越过窗户遥望月亮,然后这么说道。
「唔……?」
纳莎妮亚用睡迷糊似的嗓音回道。
「就当作是代替你已经破灭的梦想也好。有朝一日,一起创造出属于我们家族的国家吧。」
「家族的?」
听说家族这个词,原本是指具有血缘关系的群体。但在纳莎妮亚的话中,指的是用血缘以外的其他羁绊结成的群体。
「对,家族的。」
爱洛瓦环视房间。在这个煞风景──她也是最近才知道这样就叫作煞风景──的空间里,有好几张简易床铺。年幼的妖精正在床上呼呼大睡。
当时的爱洛瓦将同族的每个孩子都视为心爱的妹妹。
「所以你是那个意思吗?要大家一起从这里逃出去?」
「不是。虽然我也有想过这一点,但这是很不切实际的做法。我不觉得我们有办法逃出去,而且也没办法连今后新出现的孩子都一起带走。」
「……更何况,要是没有我们的话,悬浮大陆群就危险了。」
「据说是这样没错。」
爱洛瓦对悬浮大陆群的未来没什么兴趣──毕竟她对仓库外头的世界不太了解──但是,为了让话题进行下去,她还是稍微附和了一下。
「所以,这是很遥远的梦想。我们今后也会为了守护悬浮大陆群而战。这场战役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会划下句点,而我指的,就是在这之后的事情。」
纳莎妮亚的表情怔住了。
「大家一起耕田,一起念故事给年幼的孩子听。然后,偶尔一起吃吃蛋糕……大概是这样子吧?」
用有限的知识诉说出来的梦想,不仅偏颇,还很狭隘。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我想,应该要花上好长一段时间。即使有一天实现了,我和你也一定早在那之前就毁灭了吧。但是,这些孩子……甚至是接在这些孩子后面的学妹,或许能够到达那样的未来。我说的就是这样的梦想。」
「哈哈!」
纳莎妮亚笑了。
「爱洛瓦你啊,真的是变成了一个浪漫主义者耶。」
「你以为是谁害的啊?」
「唔,也是啦,我觉得自己并不是没有这方面的责任。你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就死死地板著一张脸。」
「忘掉吧。」
「才不要哩。」
──她们两人都明白。这个愿望真的是虚无飘渺的梦想。在这个不知道何时会走到尽头的末日世界,在这个每个人都为了生存而忙于奔波的时代,无论花上多长的时间,都不可能踏上通往美好的救赎之路。
她们在明白这一点且已死心的情况下,轻轻地朝彼此点了点头。
朝著如同遥远夜空的闪耀星子一般的愿望,奋不顾身地伸出手。
维持怀抱梦想的态度,并相信自己终将逝去。
†
「──那些不过是不谙世事的人的无稽之谈……但没记错的话,有个护翼军的相关人员非常认真地把一切都听了进去。」
她将手指放在太阳穴上,翻寻记忆。
脑海里模模糊糊地描绘出一个人物形象。
「记得那个人的块头非常大……而且很不可思议的是,他具有人道精神,或者应该说,他对待妖精兵的方式似乎有一套自我主张……」
这不仅像是属于自己的久远记忆,同时也像是别人留下的纪录。资讯明明确实存在于脑袋里,但无论是接触还是抽出都不是很容易。光是进行回想这个行为,就必须投入相当多的专注力。
尽管如此,少女还是一点一滴地慢慢取回自己过往的回忆。
「好像是一个看起来满年轻的医学研究者吧。没错,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他突然就道歉了,说『很抱歉总是让你们承担这么多』。接著还说……」
一只小鸟飞到窗边,降落在看似只要伸出手就能捉到的近处,然后收起了翅膀。完全感觉不到一丝戒心。
她兴起恶作剧的念头,稍微提高音量喊出「哇」的一声吓吓它。结果小鸟慌张地往蓝天的另一端飞走了。
「……他接著还说『请你们再等一下,很快就能让你们重获新生的』。没错,就是妖精的成体化调整技术。好像是那个人整合了以往相当不稳定且临时性质的事物,打造成完整的体系。他说这样一来,妖精也能好好长大成人的样子……」
每追溯到一个线索,记忆就一点一滴地复苏过来。
对方那模糊不清的身影,也慢慢地恢复成形。
她想到了。他是单眼鬼【Cyclops】。
戴著眼镜,身穿白袍。
然后,没记错的话,他的名字叫作穆罕默达利‧布隆顿。
「……………………………………咦?」
她觉得自己好像发现了某种糊涂至极的错误。
这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其实应该说,这几天下来,她听过这名字好几次了。
不对,才不只如此。在这几天之间,她跟拥有这个名字的当事人不知道见了几次面。
「咦?但是,这不可能才对啊……」
从爱洛瓦活著的时代算起,已经流逝了数十年的光阴。这是一段漫长得吓人的时间,足够让妖精经历诞生、死亡、再诞生、再死亡,不断地周而复始。
不,也不是这样。之所以说数十年很漫长,不过是从短命的妖精的角度来看罢了。单眼鬼相当长寿,其寿命至少超过一两百年。区区数十年左右的岁月流逝,别说是让他们死亡,就连让他们衰老都不够。
「……是本……人?」
少女呻吟著说道。
当然不会有人回答她这个问题。穆罕默达利已经离开了,费奥多尔也独自外出中,就连捉摸不定的小鸟都飞到了遥远的天空彼端。
小鸟在少女看不见的地方,吱吱喳喳地鸣叫著。
3. 小巷子
也许是因为状况稍微稳定下来了,也或许是因为事情变得麻烦到了极点,所以妮戈兰现在的心情很奇妙。
她鬼鬼祟祟地在城市里的小巷中走著。同行者是穆罕默达利‧布隆顿,她就读学术院时的学长,也是单眼鬼医师,更是遭到态度大转变的护翼军还有贵翼帝国等势力追捕的重要人物。
看著他一如既往的宽大背影,她想起了一些学生时代的回忆。当时的她年纪还很小,对世事不太了解,身高也比现在矮得多……就算是现在,和眼前的单眼鬼比起来也只有豆粒般的大小就是了。
「小妮,怎么了吗?」
「真是的,我说过很多次别再叫我小妮了吧?」
「确实是这样。」
他用粗大的手指搔了搔巨大的秃头。
小时候就认识的人,直到长大后还被对方当作小孩子来看待。这种倾向本身她可以理解,因为她自己也一样。就算她脑子里明白那些已经可以独当一面的妖精──比如艾瑟雅、菈恩托露可和娜芙德──不再是她的庇护对象了,但内心无论如何还是会将她们与小时候的模样重叠在一起。
然而,她是不会接受被这么看待的。毕竟她是妖精仓库的管理员,凭藉这股意志才会站在这里。小时候的妮戈兰‧亚斯托德士是个骄傲自负、自以为是、毫无毅力又胆怯懦弱的女孩。要是心情回到那时候的自己,她一定会就此停下脚步,没办法再继续往前迈进。
「……到了。」
他们来到一个小小的广场。
四面都在高大建筑物的笼罩之下。一抬起头,可以看到被裁成四方形的灰色天空。她的心胸深处涌起一股彷佛被关进箱子里的窒闷感。
「没有人在呢。」
只见广场角落,毫无生气的树木旁边摆著一张巨大的石制长椅。
穆罕默达利拖著沉重的背影走到那边坐下。妮戈兰也跟在他身后,爬上长椅坐在他隔壁。
「你跟那个情报贩子是约在这里见面吗?」
「唔,照理说是这样,可能是来得太早了吧。」
妮戈兰并非科里拿第尔契市的居民,自然不必说,不过这一带对穆罕默达利而言,也不是他熟悉的一部分。只要错过一次报时的钟声,马上就搞不清楚正确的时间了。
「稍微等一下吧?」
「好啊。」
她环顾四周。除了屁股底下这张长椅之外,这个广场什么也没有,未免也太单调了。但与此同时,没有其他人的身影与气息,也令她感到很放心。
(要是有带便当过来就好了。)
她出神地望著头上厚重的灰色云层缓缓流动的模样。
「……我想聊一下珂朵莉小妹的事情。」
她的肩膀抖动了一下。
「五年前,那孩子消……死去之前,变成了妖精以外的其他生物。这一点正确无误吧?」
「对,报告不是有送过去吗?」
「嗯,我看过了。但因为要审查还什么的,到我手上时,一切都为时已晚了──」
穆罕默达利重重地大叹一口气。
「虽然这种说法可能很残酷,不过,那样的结束方式,对她来说或许是好的。」
「……这是什么意思?」
「关于前世侵蚀这个现象本身,我们这边也有收集到一定数量的先例。像菈琪旭小妹那样变成不同的人格,避免肉体消灭的案例,虽然称不上多,还是能找到几个类似的纪录。」
穆罕默达利说了声「可是啊」,然后继续说道:
「珂朵莉小妹的例子实在太不寻常了。不止是瞳色,连发色都产生变化,这种引发体质剧变的先例在我的记忆中不曾有过。换句话说,这可能意味著她从妖精这个桎梏中,获得了史无前例的完全解放。」
所以,这代表什么意思呢?
「这就是你之前提过的,开始能够使用不适合的遗迹兵器的事吗?」
「没错,从前创造出遗迹兵器的人族,似乎只要具备资格,就能挑选形形色色的剑来使用。而从桎梏中获得解放的妖精,也做得到相同的事情。珂朵莉小妹毕竟是被瑟尼欧里斯这样的剑给看上,只要不是太特殊的剑,想必她都能够轻松使用。」
──听说,珂朵莉最后是举起娜芙德的剑,也就是遗迹兵器狄斯佩拉提欧,然后坠落到地表。并且挥动那把本来不适合自己的剑,与无数的〈深潜的第六兽〉战斗。
「然后,应该过没多久就被莫乌尔涅察觉到了吧。」
「……被什么?」
「遗迹兵器莫乌尔涅。」
「我没听过这把剑。」
妮戈兰是妖精仓库的管理员,理所当然有将收藏在妖精仓库的遗迹兵器名单都记在脑中。但是,其中没有一把剑的名字和穆罕默达利刚才提到的一样。
「不可能会放在仓库里的。那不是武器也并非兵器。我们判断那单纯是一种灾害。不会有人把巨大暴风雨收进火药库里的,对吧?」
「意思是,那把剑强得出奇吗?」
「没有那么简单。就纯粹的攻击性能而言,瑟尼欧里斯远在莫乌尔涅之上。但是,莫乌尔涅会夺走比瑟尼欧里斯更多的东西。」
她露出不懂的表情。
不懂也没关系。穆罕默达利的独眼如此微笑著。
「我并不相信人族性本恶这种说法。毕竟我认识威廉小弟这个人,再说我本来就不喜欢关于善恶的片面看法。不过啊,一想到莫乌尔涅,我就不是很有把握了。我会忍不住去想,他们有没有可能是充满恶意的危险物种──」
话说到一半中断了。
他转过头。
「──是谁?」
「咦?」
妮戈兰见状,也看往同一个方向。那里有一栋爬满常春藤的砖瓦建筑物,散发著废墟独有的空虚氛围,感觉不到人的气息。
尽管如此。
「抱歉,因为你们在交谈,我找不到出声的时机。」
隔著墙壁传来了装傻似的青年嗓音。妮戈兰下意识地从长椅上站起身。
「啊,对了,还有一件事要请你们包涵,就是不要看我的脸。」
她原本使力要跳过窗户的双脚登时停住。
「由于生意性质,我不太在客人面前露面的,我们就这样背对背地谈这桩生意吧,好吗?」
她感觉到身旁的穆罕默达利咽下了一口唾沫。
「没问题……你就是跟我约在这里见面的情报贩子吗?」
「是,但也不是。正确来说,我是从同业那边买下你这名顾客的情报,觉得自己手头握有的消息应该可以高价卖出的情报贩子。消息要够灵通才能在这个业界混下去,这方面的行动力可是很迅速的。」
这个意思是,买卖已经开始了吗?
既然如此,她站在局外人的立场,再没有置喙或动手的余地了。妮戈兰只「唔」地发出不满的声音,理平凌乱的裙襬后坐回长椅上。
「那么,你想要什么情报呢?」
「将近半个月前,发生了护翼军的飞空艇『小孢菌』遭袭事件,运载货物被洗劫一空。我想知道那些货物的下落。」
「好,跟我听说的一样。三个相关情报为一组,总共八千帛玳。」
不小的金额。光是有这个数目的话,就不知道能给妖精孩子换多少件新衣服了。
「我付。」
穆罕默达利立即答道。他拿出一叠帛玳钞票,用粗大的手指一张一张数好后,塞到皮革袋里再扔进窗户。
「先付一半,听完情报后再付剩下的另一半……规矩是这样没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