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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改写了真相。为了有一天将会回到这里的姐姐。



「……之后的故事,会如何发展呢?」



姐姐仰望神父,无力地指着液晶萤幕。



故事就这么中断了,停在衡量爱的门扉之前。



「也就是说……」



神父摊开双手。



「这就是故事的后续发展。您再次回到这里,和令尊重逢了。」



「他根本不在这里啊!」



我不假思索地出声反驳,起身瞪向神父。



「他根本不在这里不是吗?什么时间静止的地方?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谎言,这里不过是坟场而已,什么都没有留下!」



我忿忿地吐出这些话,接着便将手伸向文字处理机。也许我是想顺着这份激情把机器摔在地上或丢进海里,然而心中的怒火却从指尖消散,被海风、潮騒和永恒吸纳殆尽。结果,我只是将文件存档后,取出磁片。掌心大小的黑色外壳上残留着微微的温度,感觉就像是——父亲的体温。



神父露出微笑,一边扶着姐姐的手肘并一边抓住我的手臂。他轻轻地拉起我们,带领我们走向墓地更深处。神父的手冰凉、温柔却有力,让我无法挣脱。



在这片草地最接近海边的地方,一座墓碑孤零零地离群独立。陈旧的碑石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模糊的碑文也完全看不出内容。



墓碑前放着一本厚重的书册,外头包着一层皮革制的书衣。那是圣经。从书衣上的印刷可知是日语版的。



神父蹲在墓前,轻轻地拿起圣经放在膝上。他转身面对我们,翻开最后篇章的最后一页。〈启示录〉的结尾写着宛如诅咒的句子:「若有人在这预言上加添什么,神必将写在这书上的灾祸加于其身。」仿佛受到这句话的约束,之后便是空白页。然而在那空白的页面中,却留着密密麻麻的原子笔字迹,并延续到之后的好几页。



写在上面的是人名——这些字迹是来自许多国家、许许多多的人所留下的名字。尽管大部分的名字都晕染模糊,有些部分甚至因为纸张年代久远而破损,但所有的名字都依稀可辨。



「岛上一进入雨季,一天之内会降下五场狂风暴雨。」



神父低声呢喃。



「但不知道为什么,只有下雨的时候会刮起强烈的西南风。所以这里从来不下雨。」



我抬起头望向神父,姐姐迟迟无法从圣经的页面上移开视线。



「只有……这么一点点吗?」



「是的,只有这么一点点的奇迹。」



只存在这个地方的永恒,让时间停止流逝的小小奇迹。



所以这本圣经和父亲遗留下的文字处理机,才能够不腐朽地在此等待我们到来。全都是因为这渺小却致命的小小奇迹。



「开启门扉来到这里的人全都在此留下了名字。据说这是教父使用过的圣经,从以前到现在一直放在这里。」



我再次低头看着圣经。姐姐的手指沿着字迹搜寻,最后终于找到了那个名字。父亲的名字,还有一旁以相同笔迹留下的,姐姐的名字。



藤冈 学  藤冈 咲希



这两个名字仿佛在我的视野正中央晕染开来。



「我也……」



姐姐喃喃地说道:



「来到这里了。」



「是的。」



神父答道:



「您之前并不在这里,但是现在也来了。」



然后以现在的事实取代了父亲故事中的真相。



于是,父亲得到了姐姐。



我跪倒在草地上。如果不一直盯着姐姐的背影,我恐怕会无力地趴倒在地。明明,只是确认了早已明白的一切……



神父将手伸进袖中,取出了一枝笔。姐姐那被困惑濡湿的眼眸盯着笔瞧了好一阵子,才终于伸手接下。然而就在那只手落在书页上时,她却突然僵住了。



「很抱歉,教会的仪式就是这么简单。」神父开口了:「只要写下两个人的名字,就能将彼此紧紧相系。」



在这座时间静止的庭院中,成为永远的羁绊。



姐姐转头望向我。



「响,直树。」



我花了好长的时间才理解到姐姐呼唤的是我的名字,也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明白她接下来的那句话——



「我们回东京吧!」



我凝视着姐姐的嘴唇,那双唇早已不再颤抖。



「回去之后又能怎样?」



「我也不知道。或许又得像之前那样躲躲藏藏地生活,也说不定会分隔两地。但还是必须回去。」



「为什么?你不是说要留在这座岛上生活吗?」



姐姐摇了摇头,仿佛想甩开落泪的预感。



「那样你一定会拼命配合我,过着我想和老师一起过的生活吧?」



「我说过了,就算如此也无所谓!」我的手指深深陷进姐姐的肩头,说:「就算咲希你心里只有那家伙也无所谓!我一定会努力配合的。我不想再回东京过着那种四处逃窜的日子了!」



来到这里之前,那必须不断逃离母亲以及父亲阴影的生活。为什么还要回去继续那样的生活?



「因为留在这里不一定能好好抚养小孩,何况双亲都不在身边……我们都还只是大学生啊。」



「那些根本不重要。就算我们一起曝尸荒野也无所谓!」



「留在这里和逃避又有什么不同?」



我正面对上了姐姐的视线,想说的话瞬间卡在咽喉。



「我也不想再逃避你了。至今我一直逼你做了很多过分的事,但我不想再逃避下去了。我们一起回东京,然后重新开始。回到我们初次相遇时的单纯心境……」



「你自己回去不就好了?」



我转开了视线。



「不管对方是谁,只要愿意陪在你身边就好,不是吗?这种事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所以你自己回去就好了,反正你已经不是孤单一人,还有肚子里的宝宝陪你啊!你可以币他取老爸的名字,养育他长大然后侵犯他的身体,填补自己的寂寞。现在就在那本破圣经上写下他的名字嘛!他也是跟你一起来的人,干脆趁着他还没出生就跟他结婚啊!」



我不知道自己的话语是如何敲碎了姐姐的心,因为我一直面对大海大放厥词,始终不肯面对她。但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姐姐拿起了笔。



「……我可以照着直树所说的那样做吗?」



听到姐姐如此询问神父,让我几乎要瘫垮在地上。



「如果您希望如此的话。」



神父答道。



那你就写吧!拿起那与我无关的铁链末端,将诅咒栓在那孩子身上吧!



然而就在这时,姐姐再次叫住了我。



「直树,我会为这个孩子取你的名字。」



我猛然回头。



「为什么?」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填补你不在我身边的空缺。」



「别这样!不要把我牵扯进去。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我,不要再跟我纠缠不清了!」



但我却在姐姐颤抖的嘴唇和即将沉没于大海的眼眸中,看见了自己的身影。在这个世界里,只有我和姐姐两个人。又有谁能够区分清楚,究竟是姐姐吸引我,抑或是我吸引姐姐呢?



姐姐紧握的笔尖终于触及页面。



当藤冈直树四个字刻在姐姐和父亲名字旁仅有的空白时,我只觉得自己被卷入一道扭曲变形的锁链,被困住、被拉扯,最后熔铸在其中。



被火纹身般的痛楚令我跪倒在地,是神父扶住了我的肩膀。



「这不是你的名字……」



姐姐伸出左手按着自己的下腹部,喃喃地说道。



「是这孩子的名字。所以……直树,我们来打赌吧?」



我在耳鸣声和海浪声中,缓缓地抬起头。



「……打赌?」



「如果生下的是男孩,我就为他取名为直树。然后照你所说的养育他长大、侵犯他的身体、贪恋他的爱,毁掉他的一切——好填补你不在我身边的寂寞。」



我紧紧咬住双唇,强忍住转开视线的冲动。



「如果是女孩,就由你替她取名字。」



姐姐伸出右手,笔从她的手中滑落至我的掌心。



如果是女孩,就由我命名。



「我……」



紧绷的声音中夹杂着奇妙的摩擦音。



「我也许会对那孩子做出比咲希你更过分的事。」



「也许吧?因为我们实在无药可救了。」



我握住冰冷的笔,再次感受姐姐留在笔身上的余温。



既然如此,我就用那将我们拖到这里紧紧相系,又将我们千刀万剐、烧焦成灰的可恶东西来为那孩子命名吧!



然后让那孩子自己选择吧——要用火焰烧灼溃烂的伤口,来终结这无穷无尽的枷锁?或是以绵延不断的鲜血来延续这个故事。



20



就在我走下幽暗阶梯,踏上柔软草地的那一刻,初生的光芒正好出现在我前方,让我忍不住举起手来遮住眼睛。天亮了——最初的一片阳光,从看不清是什么颜色的海面上探出头来。



小小的墓碑散落在草丛各处,拉出了长长的影子。重获新生的清晨空气中猕漫着枯草和海潮的气息。



带我来到这里的并不是开着卡车载我来教堂的金发神父,而是留守教堂的年轻东方人神父,也就是一开始在港边照顾我的那个人。



「许多人在草丛里留下了各种物品。有些小东西会被草遮住,请小心别被绊倒喔!」



神父走到最接近阶梯的墓碑旁,停下来回头对我这么说。迎着海风摇曳的草搔着我的脚踩,让我怀着愉悦的心情轻轻地踏步向前。



时间静止的地方。



现在和过去交错重叠的地方。



我重新背好运动背包,吸进一大口崭新的永恒气息。在遥远的某一段过往中,父亲、母亲和祖父是否都曾像现在的我一样,沐浴在这样的光芒以及声音当中,享受着周围的芬芳呢?



「大家都在这里吗?」



我向神父提出疑问。



「爸爸、妈妈,还有『老师』他们……」



「你也称呼那个人『老师』啊?」神父笑了起来。「我也是这么称呼他的呢!不过他应该是你的祖父吧?」



「总觉得没有那种感觉。爸爸也是一直叫他『老师』,而且我又从来没有见过他。」



「你见到他了喔。现在,就在这里。」



听到神父这么说,我踮起脚尖环视四周的草地。



我一下子就找到祖父的墓了。因为它就在阶梯附近,一旁的文字处理机也相当醒目。陈旧的机器上覆盖着一层干燥的尘土,印字部分更厚厚地积了一层沙。我试着打开电源,液晶萤幕毫无意外地没有任何反应。



在这个地方,的确只有渺小的永恒。



「对了,你为什么连这里有文字处理机的事都知道呢?」



神父这么问我,似乎对我独力找到祖父的墓感到相当讶异。



「老师所写的小说应该只写到正要打开那扇门的地方就结束了。他在世的时候曾经让我看过那篇故事,也告诉了我没有下文。」



「『老师』还在世的时候?你认识他吗?」



「是的,那是我年纪还小时的事情。我常去小木屋玩耍,有时也会送食物去给老师。我之前也住在发电厂附近。」



「哦。」



既然如此,应该可以把那本书送给这个人吧?我打开运动背包,取出父亲给我的那本书。神父眼睛发亮地接受了它。



「在『老师』写的小说之后,爸爸又加上了他们的故事,最后出版了这本书。」



「真的要送给我吗?」



「我已经看过五百多遍了。」



而且,我已经来到这里了。父亲撰写这个故事的目的也算达到了吧?



它已经告诉我一切了。



接下来就是我的选择了。



我们在祖父的墓前做了简短的祈祷,神父便将那本书收进袖中,往看得见海的方向迈开脚步。我也起身跟在神父身后,走到靠近悬崖的地方。前方是一片广阔的大海,闪烁得仿佛将朝阳咬碎成数百万个光的碎片洒落其中。迎面而来的风吹动神父的长袍下摆和我的浏海,歌声再次自我们身后遥远的高处响起。



正如父亲补充的最后一章所述,靠近悬崖的地方的确有一座墓碑。只不过与其说是墓碑,还不如说是一块布满孔洞且凹凸不平的圆形石头。或许是受到海风侵蚀的关系吧?毕竟包覆这块墓地的永恒只能防止雨水侵袭。



套着皮质书衣的圣经就放在墓石前方的草地上。神父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拿起圣经放在膝上,转成让我容易阅读的方向并翻开了那一页。



我伸出手指,轻轻地抚摸那四个并列的同姓氏名字。直树——父亲的名字旁写着我的名字,只是字迹显得有些局促。



藤冈 爱



那是父亲的笔迹。



或许我只是为了确认这件事而来到这里。



所以当神父拿出笔递给我时,我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你不是想将父亲占为己有吗?」



神父这么问道。



「其实爸爸一直都羼于妈妈。虽然嘴巴上说一点也不想她,但好像从来都没忘记去帮妈妈扫墓。」



「就算对方爱着其他人,或是已经不在人世都没有关系。无论什么样的爱都能在这里得到容许,只要那是一份真爱。」



「我知道。但是,我的名字已经在上面了。」



「你可以亲手再写一次,这样你就能够从母亲手中夺回父亲,也能在这里和他永远相系了。」



我再一次用力地摇摇头。



「不必了。就算不那么做,我也明白了自己并非孤单一人。这样就够了。」



如果再奢求什么,我的名字说不定会成为一种诅咒。父亲和母亲是如此,或许祖父和祖母也都曾因为这个名字而痛苦不堪。



明明只要能够感觉到心爱的人确实存在就好了。



神父笑着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这就是你做的选择。」



神父收起笔,阖起圣经,却没有立刻放回草地上。他从怀中取出像是粉笔的东西,涂抹在圣经的封面和内页的边角。



「那是什么?」



「这是石蜡。」



我瞪大了眼睛,直盯着神父手中的物体。



「就算这里淋不到雨,纸张在这种潮湿的地方根本保存不了一个月。实际上第一个写下名字的页面早就已经破破烂烂了,得靠平日的悉心保养才能勉强维持现状啊!」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这是多么渺小的奇迹,又是多么微不足道的永恒啊?然而或许就只是为了如此微渺的存在,才让我们出生在世又走向死亡。



完成保养工作后,神父将圣经放回草地,起身拍了拍膝上的尘埃。



「今后你打算怎么办呢?」



「回到日本,继续对抗脑袋不太正常的祖母。」



面对疯狂爱恋的儿子和疯狂憎恨的养女之间生下的孩子,祖母恐怕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却也不忍心抛弃。只好一再地加以欺凌,虽然不痛不痒却仿佛永无休止。但是母亲并没有逃避,所以我也决定继续面对。神父听到我的话之后笑了,我也回以笑容,然后提出了一个要求。



「在回去之前,可以请你窜我主持丧礼吗?」



这个请求让神父脸上出现了淡淡的阴郁。



「但是我目前只学过婚礼的仪式……」



「这样啊……那,该怎么办呢……」



「不过也不能让你自行处理……我明白了。」



我将运动背包放在草地上,取出护照。翻开个人资料页,印着「藤冈咲希」字样的旁边就是母亲微笑的脸庞。她真的很漂亮。虽然有一半可能是我在自夸。



「我觉得自己跟妈妈长得很像啊!原本想说只是打开让你看一下,应该还可以蒙混过去的呢。」



听到我不甘心的喃喃自语,神父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再过五年应该就会长得一模一样了吧!不过护照上还有发行年月日和有效期间,光凭这就被看穿啦!」



「也对喔……」



或许是我的表情看起来太过沮丧,神父摸了摸我的头。



我们穿过圣经和教父墓碑的旁边,走向悬崖。我奋力振臂将母亲的护照抛向海面,却无奈地被逆风阻挡。红色的四角形形成的翅膀,宛如濒死的蝴蝶,划出一道疲弱的弧线向下坠落。



还有一样东西——我在运动背包里不断翻找。整理行李时,我将那样东西连同所有的内衣、饼干点心、护照,还有对我而言最重要的那本书一起塞进了背包。那是一个小小的、以紫色绳子捆住的梧桐木盒。我打开盒盖,取出其中拳头大小的圆罐。



「你该不会……是从灵位里弄出来的吧?」神父瞪大了眼睛。



「是的。因为我无论如何都想带来。」



「令祖母没有生气吗?你这么乱来……」



「她应该很生气吧?不过没关系的。只要我继续忍耐下去,祖母迟早有一天也会变成这样。」



神父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我取下圆罐的盖子,将其中白色的灰烬全都倒进掌心。



「再等一下……」神父说道。



我不解地抬头望着神父。他的目光不在我身上,也不在海面或太阳,反而专注于背后高耸的教堂。



「再等一下就好。」



「等什么?」



就在我开口询问的瞬间,音乐忽然响起。悠扬的管风琴和音与交织其间的歌声——那不是在黑暗中引导我们前进的挽歌,而是更为高亢激昂却带着淡淡哀伤,宛如这颗星球的历史上所有死绝的海鸟齐声合鸣的赞美诗歌。



风向改变了,这次是往海的方向——



神父也再次望着海的方向。我追随着神父的视线回头,任由从地平线上探出半张脸的稚嫩太阳将光芒洒在我脸上。手中的灰烬——父亲的碎片自指缝漏下,随风飘散……



飘往海的方向。



即使灰烬留在掌心的粗糙感触完全被海风带走,我依然仔立在燃烧的大海与澄透的天空正中央。尽管渺小又微不足道,这令人怜爱的永恒之歌,仍在此刻温柔地包围住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