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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到底想说什么?」



「写在老旧书本上的禁止事项本身并不足以成为戒律。必须借上帝之名加以强迫,重塑感受良好与否的标准,强调一旦犯戒将受到惩罚、被周遭之人排挤,遵守戒律就能得到祝福、得到永生。重新定义所谓的幸福——这就是信仰。」



冗长的沉默横亘在我和师父之间微亮的幽暗中。香烟自顾自地奋力燃烧,直到烧到滤嘴部分才化为整块灰烬掉落。



「……为什么非得这么做不可?」



勉强说出口的只有这样的疑问,声音还是沙哑的。



「若要说为什么,那是因为这个世界无法尽如人意啊。」



师父投注在我身上的炯炯目光,这时终于有些动摇。



「与其改造世界让自己永远幸福,不如配<n世界改变自己对幸福的定义。相信就能获得救赎、颂扬就能获得救赎、守戒就能获得救赎——这样还比较轻松。」



「信仰……比较轻松吗?。」



「当然比较轻松。因为那是人制定的规则,所有人都能轻易遵守。世上的那些法律规范,对于我们就是口中所称呼的上帝。」



我用力捻熄了香烟,却没有任何感觉。原本我的大脑基准应该会将热度转换为痛觉才对,现在说不定已在某个地方被改造了。



「然后呢?」



我的声音扰动了光球之中最后的一缕紫烟。



「你们的上帝究竟要我怎么做?」



「你想离开令嫒身边,因为一旦接触就会彼此伤害。然而现在已经分隔两地了,你却又不肯放手……没错吧?」



「所谓的宗教家,好像特别擅长掌握人心的弱点呢!」



「通常只是我们所说的话符合大多数人的情况罢了。人和人互相吸引的同时必然也会彼此疏远,这也是信仰必须存在的原因。人类那与生倶来的自然纯粹的幸福定义太过复杂甚至矛盾,因此要靠信仰来重新赋予更单纯而明确的定义。主耶稣基督便为我们重新定义了幸福。」



重新定义?借由什么方式?



「也就是禁止相爱以外的事。」



「原来如此……」



我点燃了第二根香烟,这次终于勉强能够吸进身体里了。



「所以只有做得到的人才能打开那扇门吗?」



然而师父却摇了摇头。



「我刚才说过了,上帝不会决定任何事。一切都是人类的工作。」



13



在阴暗的地方看书总是让我特别放心,从小到大都是如此。母亲从未买过任何一本书给我,所以我几乎都是从图书馆里借书来看。唯有现在窝在卡车副驾驶座上利用车内灯阅读的这本书,是我绝无仅有的收藏。这是父亲送我的书,只有在目光追随着书上文字的时候,我才能暂时忘却父亲不在身边的不安。



然而周遭越来越暗让我实在难以阅读,只好阖起书本放在运动背包上。我回想起所谓引导人们通往教堂的歌声这件事,那究竟是怎么样的歌声?又会在什么时候、为了什么人而响起呢?



我也不清楚自己所在之处距离教堂究竟还有多远。下山的路有好几条,我只能从悬崖上以教堂为标的凭感觉选一条路,但没想到开始前进后就再也看不见埋没在树丛中的教堂,结果走着走着便迷路了。于是我在夜色中四处徘徊,满身都是野草与汗水的气息,脚步也越来越沉重。总觉得我一直在同样的地方绕了好几圈。最后,终于在荒芜的休耕农田



旁发现一辆停在路边的车子,碰巧又发现车门没有上锁,于是我便让疲惫至极的身躯挤进了副驾驶座。



由于不能让车上的电力耗尽,我关上了车内灯。黏稠的幽暗覆盖住四周的一切,不禁让我屏住气息,心想:东京的夜晚一点也不像夜晚嘛!在这片纯粹的黑色之中,只听得到某种振翅声和鸣叫的声音。



结果我还是没能走到教堂,或许上帝根本不欢迎我。我一路走到这里只确定了一件单纯的事实,那就是父亲已经不在我身边了。从今以后、未来一直都不会在我身边。这是根本无须证明的不存在,到了教堂就能重逢只是我的妄想。事实再简单不过,就是父亲抛下我离开了,无论是否有打开那扇门都一样。



卡车微微地倾斜了一下,我吃了一惊望向窗外。驾驶座的窗外有个人影,吓得我慌忙推开车门跌下了车。



「对不起!我只是想在这里休息一下!」



我根本无暇看清对方是什么人,只是将双手和额头贴在还微温的引擎盖上拼命道歉。我应该早点想到,既然车门都没上锁,车主想必不会走得太远。看来对方只是暂时将车停在这里,没多久就回来了。



「没关系,我并不介意。你迷路了吗?」



车主回答的声音十分温柔,让我稍微放心地抬起了头。



起初还因为四周一片漆黑而连他的身材高矮都看不清,只见那个人轻巧地坐进驾驶座,转动车钥匙,车身一阵震动,引擎也随之点燃,内外的车灯同时大放光明。原来车主是位身穿深蓝色法袍的神父——一头近乎白色的金发,土耳其蓝色的眼眸,笑起来整张脸就会浮现深深的皱纹。



「你要前往教堂吗?」



「咦?啊……是的。」



虽然他外表一看就是白种人,却说着一口流利的日语。



「那你还真幸运。我也是刚好来修道院拿粮食,现在正要回去。天色这么暗了,我送你一程吧。请上车。」



「这样方便吗?」



「哦?难道你只想让我帮忙载行李吗?」



「啊!非常抱歉!」



我的背包还放在副驾驶座上。我打开车门,神父笑着拿起背包放到后座,为我腾出了空间。事到如今还坚持拒绝反而更丢脸,我只好小心翼翼地坐上车,突然觉得臀部碰到某种坚硬的物体,吓得我怪叫一声弹了起来。我抽出下面的物体一瞧,原来是父亲送我的那



本书,也许是刚才从背包上掉下来了吧?



「那本书……」神父这么说道,同时一直注视着封面。



「这本书吗?这是父亲送给我的,说是多出来的样书。」



「原来如此。」神父盯着我的脸瞧了好一阵子。「你是那个人的女儿吧?」



「你认识我父亲吗?」



「是啊,我曾经见过他。」



对了,这座岛上只有两位神父,所以应该会认识大部分的到访者吧?然而神父没有再对我多说些什么,径自系上了安全带。



车子缓缓向前移动,穿过崎岖不平的小路开往林间。



「我们会稍微绕一点路,因为这里能让车子通行的道路有限。」



神父说完这句话之后,好长的一段时间只有引擎运转的低鸣、车身的嘎吱作响和轮胎辗过土石的声音充塞在夜色之中。



「我在寻找我父亲。」



我试着对神父这么说。沉默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神父依然握着方向盘,凝视着前方将车头灯光吸收殆尽的黑暗。



「他不在教堂喔。」



直到窗外沙沙作响的树木漆黑影子渐趋稀落,神父才喃喃地说道:「那里并不会提供予人此种方便的奇迹。」



「我知道。」



「但是你应该找得到。教会就是那样的地方。」



我一直凝望着神父的侧脸。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教会只是一个让人疗愈孤单的地方,你所期望的、所失去的一切都在那里。」



我默默无语地将头转回看向挡风玻璃。问题是我连自己期望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你知道人类为什么是孤独的吗?」



「不知道。谁知道呢?」



等我注意到的时候,自己就已经是孤单一人了。



「因为时间不断流逝。任何人都会在时间的洪流里遗忘或被遗忘。」



这个结论为何如此悲哀呢?让人一点反驳的余地都没有。但我明白这就是真实的结



论,因为父亲应该早已忘了我,而我迟早有一天也会忘记父亲吧?



「所以,门扉另一边的时间是静止的。」



静止的?



时间……是静止的?



我若有所思地聆听神父继续说下去。那个地方混杂着现在和过去,失去的一切都留在那里。这个空虚的故事我听过好几遍。但重点是我根本不是失去了父亲,父亲自始至终都只属于母亲,并不属于我。我只是被抛弃罢了。



「那扇门之后的世界如何,对我来说都无所谓。」我的声音沿着挡风玻璃内侧缓缓滑落。



「反正那扇门根本不会为我而开。如果两人真心相爱,就算只有其中一人来到教堂应该也能打开门扉。我一直是这么想的。但爸爸对我根本一点感情也没有,所以我也不可能打开那扇门。」



「打得开喔。」



我望着神父的嘴唇,就连这句话的轮廓都令我难以置信。



「就算独自一人也能打开那扇门。」



「我不是说了吗?爸爸他一直很讨厌我,根本没有人愿意跟我一起打开那扇门。」



「当然有。」



我的视线游移在前方的黑暗中,望着那黑暗自车灯照亮的狭小范围中缓缓爬出,又沿着车身侧面滑落消失。神父向我提起了质数的故事——那些孤独数字的故事。背负孤独被钉上十字架的耶稣基督「2」,以及包容理应孤独之质数的上帝「1」。



「这个诡异的论调我早就听过了。」



「嗯,说得也是呢。」



「我并不是只要能够不寂寞就随便什么人陪都好,就算耶稣基督或上帝这些不认识的对象替我着想也没有意义。我只想要爸爸陪在我身边。」



「这个诡异的论调好像是某位学者提出的。再告诉你一个我学到的怪异理论好吗?」



「随便你!」



我没好气地回答,话才说出口就后悔了——神父听到这种口气应该会生气吧?但我也不想转头看他的表情。



「你在学校里学过牛顿运动定律吗?」



「我一拿到课本就把内容全部看过了。」



因为我总是孤单一人,只要拿到活字印刷品就会迫不及待地吸吮其中的内容。



「那么你应该知道第三运动定律了。也就是作用力和反作用力的定律。」



我专注地望着眼前的黑暗,试图回想课本上的文字。应该是「我捶墙壁,墙壁也会伤害我的手」之类的内容……



「这个定律来自一个相当简单的思想实验。请你试着想像,假设这个宇宙中,除了你我之外没有其他物体。」



现在就差不多是这样了。



「我和你会基于万有引力而互相吸引。但究竟是我吸引你,又或是你吸引我呢?而我们两者之间又接近了多少?由于周遭没有其他物体,所以也无法判定。只能得知我们借由某种力量而获得往彼此方向接近的加速度,仅此而已。无论是你吸引我或是我吸引你,其实都一样,因为根本无法分辨。」



我望着神父的脸庞。我的世界里当然还有喀喀震动的挡风玻璃、玻璃外嘈杂的树皮和枝桠的树叶、包容这一切的夜色和黑夜之后的黎明,所以并不只有我和神父两人。这不过是个思想实验罢了。



神父说话了。



「爱与被爱也是一样的,无法分辨。」



我不自觉地猛摇头。



「这种话……」我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在哭泣一样。「根本就是歪理啊!说了又有什么用呢?。」



「不过,那位学者就是用这歪理率先开启了教堂的门扉,并且让门后的时间静止了。然后他整理出教会的教义,在这座岛上筑起一座乐园。」



「那位学者究竟是什么人?」



「资料上没有详细记载他的生平,只知道他的确是日本人。据说他在战后立刻买下了整座岛,我们也承继了他的教诲。所以我们只尊称他为教父,因为连他的名字都不存于任何纪录之中。」



教父。



我也知道这个称谓,因为书上有写。



这座岛上的第一位神父,独自打开那扇门、让时间静止的人。



就在这时,远方突然传来了音乐声。我注视着车窗外,那声音就像一双从很高很高的地方伸下来的手,轻轻地滑进背脊抽出人的灵魂。



是管风琴的乐声。



还有好几部的合声——仿佛数百,甚至数千人唱着各不相同的歌词,是一首无边无际的大合唱。



车子停了下来。



「走吧。接下来的山坡太陡,只能步行了。」



神父解开安全带,拔出钥匙,推开了车门。歌声更清晰地流进我的耳里,这就是那位医生说的音乐声吗?听起来并不像人的歌声,而是更不带感情、虚无缥渺的声音。尽管旋律与和声都是如此朦胧,却令人心生动摇。



我一走出车外,神父便从后座拉出运动背包塞进我怀里。但我仍紧抓着车顶,抬头仰望着黯淡的夜空。树木的影子早已消失,一条黝黑的斜坡出现在眼前,从我的脚边一直延伸至黎明前夕微微泛着蓝光的天空。而前方第二道幽暗的界线彼端,一座巨大的剪影正耸立其上。



悠扬的歌声持续震撼着我,这奇迹沉重得几乎让我站不稳脚步,而神父温柔地扶住了我的肩膀。



神父从车子的载货台上拿起纸袋,踏上碎石遍布的坡道。我紧紧抱着运动背包,在滂沱大雨似的歌声中茫然地伫立良久,好不容易才在歌声的段落处勉强迈开脚步。耳中仿佛听到往昔的时光洪流混杂在四周的空气中,激起了汹涌波涛。



14



我在一阵凌厉的寒意中醒来,只觉得自己仿佛在连绵不绝的细雨中淋得浑身湿透。伸出手腕摸了摸额头,才发现那并不是雨水。



床边桌子上的台灯还亮着,直树手里拿着文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然后抬起头瞪视着天花板。



从远方传来了类似音乐的声音。



音乐声?



我掀开毛毯起身下床,总觉得整间木屋好像都微微震动着。窗外的幽暗正一点一点地开始透出亮光。



「从刚才就一直能听到这声音。」直树说道。



带我们来到这里的女子说过,有时候会听到宛如合唱的声音从教堂的方向传来,只要在音乐响起时前往教堂,就能打开那扇门。



「直树,我们走吧!」我拿起放在地上的登山包,说:「得在歌声停止之前抵达教堂才行,否则说不定就无法开启那扇门了!」



「那才不是什么歌声咧!」



直树坐回椅子上,将手中的文件重新摊开在桌上,对着台灯检视之前抽出来的色带。



「我大概知道『老师』发现什么了,那根本不是奇迹!」



「不管是不是奇迹都无所谓!」我抓起直树的手臂。「天就要亮了,我们得快点去教堂才行!」



「可是我正在解读文件上没写的内容啊!」



直树甩开了我的手。



「一段色带上大概重叠了五个字,要花点时间才看得出来。我就快解读完了!」



我连人带椅子地一把推开了直树,自己冲出了房间。木屋外的空气带着热带夜晚的微温,夜空中满是绽放着湿润光芒的星星。绵绵细雨的触感早已从我肌虏上完全消失,只听得到若有似无的管风琴声,还有仿佛许多人交错重叠的歌声。空气中夹杂着风和风车互不相让的杂音,使我听不清楚旋律。但这声音无疑来自发电厂的草原入口方向,也就是教堂所在的东边。这时夜幕的底层也正酝酿着光明的前兆。



我背起登山包,奔向喧嚣翻浪的幽暗丛林之海。只觉得头晕目眩又开始想吐,但是我不能在这停下脚步。



「姐姐!」



直树的声音追了上来。我的确听见了音乐。和老师在一起的时候,那座教堂明明自始至终都沉默无声,现在却对着黎明的天空放声高歌,引领我向它靠近。老师当时也听见这样的歌声了吗?不,不可能——意外浮现的想法令我心头为之一震,但是,说不定身在遥远过去的老师也正倾听着相同的歌声。我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萌生如此离谱的想法,但总之现在只能往歌声的源头奔去。黎明的脚步越来越近了。



15



微弱的歌声随着微风吹进窗内,蜡烛的火光随风摇曳,我的影子不自然地在房间的石墙上舞动着。我将手中的教堂设计图丢在破烂的木台上,走近窗边。杜英树梢形成的错落阴影彼端,东方的天空正逐渐露出鱼肚白,夜幕边缘的星斗也逐渐黯淡失色。



我的确听见了音乐。与其说是人类的歌声,其实更像野兽的嚎叫。而一道低沉的音色模糊了音乐的轮廓……是管风琴吗?



这座修道院应该位于山的东北侧才对。我伸出晒黑的手拿起设计图翻阅,岛上的整体位置图在最后一页。没错,音乐声的确是从教堂所在的方位传来的。这就是师父所谓的歌声吗?教堂在呼唤我?上帝竟然也欢迎像我这样的人吗?



不对,说不定教会正在欢迎的人是咲希,也许她从港边彻夜走到这附近了。



咲希正在教堂等我。



我再次翻回设计图所在的页面。这一切都是精心策划的计谋,就连将教堂盖在那种既不稳定又危险的地方也是。什么教堂呼唤并接纳相爱的人,根本是胡说八道。



但是,我知道咲希正在教堂等我,现在也和我一样倾听着同样的音乐,在逐渐澄澈明亮的深蓝色中探索着黎明的预兆——尽管毫无理由,但我就是知道。



我拿起丢在石头地板上的包包,吹熄了蜡烛。柔和的幽暗笼罩四周,朦胧的光勉强足以照亮前方的路。我步出走廊,经过师父房门口时忽然想起一件事:我对幸福的定义,是否因为刚才那番短暂的对话而被重新塑造了?



但那是不可能的,因为我始终不知该如何是好。就算到了教堂发现咲希真的在那里等我,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做。倘若信仰能够让人省下迷失于目的论所浪费的时间和劳力,那我肯定是个没有信仰的人。如果拥有信仰,我现在也不会在这种地方了。



我现在受到歌声的牵引而离开修道院,拨开芋头田里的叶子,毫不迟疑地赶往夜色将尽的方向——或许这样的力量也叫做信仰?



再次踏进树林中的。一瞬间,我陷入仿佛掉进另一个时空的感觉。只觉得在遥远的未来也有某个人和我经过同一条路,朝向那座教堂前进。就像一种不知名为信仰或焦躁的存在,从背后推动我们在夜色中奔走。而我现在正在那个人身旁奔跑,仿佛还能感觉到那个人的汗水与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