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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大家都可以自由进出,不用介意。还是你们要不要干脆住在这里?你们是老师的孩子对吧?只要保持整洁,不会有人表示反对的。」



我和姐姐互望了一眼,只见她勉强地挤出笑容。



「我们目前还没有这个打算。」



「这样啊。总之你们先进去休息一下吧。太太的气色看起来不大好喔!应该是爬山路的时候累着了吧?」



正如女子所言,姐姐的气色真的非常差,不但脸色发青,额头上还满是汗珠。我再次让姐姐靠在肩上,搀扶着她走进小木屋里的卧室,让她坐在床上休息。之后我环顾满是焦油臭味的屋内,除了排列着学术书籍和辞典的书柜,还有一张木制书桌、用旧了的印刷色带以及书页几乎要脱落的陈旧圣经。



这就是父亲——或者该说是「老师」曾经居住过的地方。姐姐整个人靠在床头的挡板旁,以十分依恋的眼神从地板到天花板仔细环视了整个房间。我不自觉地移开了视线。最后,我们的视线在书桌前的粗糙木版画上碰个正着。



那是一面十字架,其最上方和正中央雕刻着数字「1」和「2」。



引领我们前来的女子在书桌前屈膝,对着十字架交握双手诚心祈祷。



「这幅圣像画真是奇特……」



看到女子起身之后,我才提出疑问。



「所有旅客都这么说呢!」女子笑了起来。「先去教堂的人会在那里听到神父的说明,而先来到这里的人似乎都相当讶异。」



「这幅画有什么涵义吗?」姐姐开口问道。



「没记错的话,老师写的报告应该还放在这里……」



女子踮起脚尖,在书柜里的圣经和杂志之间东翻西找,最后抽出一份文件,翻开第一页放在我们面前。那是一份用文字处理机打印的陈旧原稿。我接过原稿走回床边坐下,和姐姐一起阅读。那是质数、偶数、奇数与上帝和耶稣基督的故事。内容十分简洁,就像是某种游戏规则似的,让我再次感到心目中的父亲和「老师」简直判若两人。报告中的其他内容则是关于教会的详情、岛上植物与动物的观察纪录、发电厂的保养方式、与当地居民谈话的纪录和天候纪录等等,就只是一份不带任何情感的简报罢了。



「这真的……是老师写的吗?」



姐姐发出微弱的声音。



「还有谁会写这种东西呢?老师一直把自己关在这里,非常热衷于学习研究。那些艰涩的书籍除了老师以外没有其他人会看了。你看,只有圣经被翻得破破烂烂对吧?因为大



家来这里时只会翻阅圣经。」



「『老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尽管自己也觉得这是个蠢问题,我还是忍不住问出口。眼前的这名女子认识这几年之间的「老师」——那是我和姐姐都无从得知的。



「你们不是老师的孩子吗?」



「我们是他的孩子没错,但住在这座岛上的那个人感觉上似乎已经不是我们所认识的父亲了。」



「嗯……这也难怪啦……」



女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下,面对着我们。



「从外地来到这座发电厂附近定居的人的确都改变了不少。不但变得不爱说话,而且常常陷入沉思。我一直觉得这是风车的低鸣造成的影响……」



「你是在这里出生的吗?」



「没错。」



「不是在岛上出生的人必须先得到教会的许可才能住在岛上对吧?」



「我听过这个说法。毕竟岛上空间不大,也没办法任意建造新的住家。」



「既然如此……」身旁的姐姐探出身体问道:「老师他为什么可以留在这座岛上?难道他……难道他认识了其他愿意和他一起生活的人吗?」



她那紧迫盯人的语气更令人觉得悲哀。



「老师一直是一个人喔!虽然我不清楚详细的原委,但他的确是一个人独居。」



姐姐显然松了一口气,沉重的气息落在我的肩上,连上臂都能清楚地感觉到。



「听说老师自作主张地在这里住了好几天,好像在从事什么研究。后来我父亲看不下去,跑去请他离开,老师似乎没说什么就离开,然后往教堂那边去了。隔天神父便带着他回到这里,也匣意让他住在这间木屋。」



「这么说来……教堂的门扉为他开启了吗?」



「应该是吧?当然也有很多人说那是不可能的,因为他只有一个人嘛!」



老师让姐姐一个人搭上回程的船,来到这里住了几天。之后再次前往教堂的时候就成功开启了那扇门?这几天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你们有听说过教堂里传出的歌声吗?」女子如此问道。



「歌声?」



「对,据说能听到仿佛有管风琴伴奏的合唱歌声。不少人曾在上山途中迷路,但似乎都是听到了歌声才抵达教堂的。」



「合唱?教会里有那么多人吗?我听说那里只有两位神父处理所有事务啊?」



「嗯。所以那是奇迹喔。」



女子露齿一笑。



「教堂里没有乐器,更没有人在唱歌,但却不时会传出歌声。听说傍晚和黎明时分比较容易听见的样子。据说人们若是在听到歌声时前往教堂,他们的爱几乎都能得到上帝的认证。」



竟然还如此露骨地展现神迹,这里的上帝真是服务周到啊!



「据说老师在离开这座木屋之后立刻就听到了。」



女子说的话让我瞪大了眼睛。



「所以,我想他应该也找到上帝或耶稣基督了吧?」



她边说边回头望向身后的圣像画,这时姐姐突然从我身边站了起来。



「为什么我就不行?跟我一起去的时候,明明就没有成功!」



姐姐的声音在颤抖。我也跟着站了起来,正想压住姐姐的肩膀时,她突然冲上前紧抓住女子穿着背心的肩头。



「你骗人!那些都是骗人的!老师和我一起去的时候门根本就没有打开!我们两人一起将手放在门把上,却根本拉不开那扇门!」



「姐姐,你别这样!」



「你骗人!那扇门根本打不开!」



女子铁青着脸试图挣脱姐姐掐进肩膀的手指,姐姐却突然全身无力地倒进我的怀里,只觉得她的体重经过手肘、肩膀传到了腰际。姐姐的脸就这样贴在我的胸前,整个人差点滑倒在地。我努力地试着扭转自己的身体,才勉强让姐姐躺在床单上,而她的双唇仍不断抽搐着。



「吓我一跳。她的脸色好差,是不是贫血?」



女子走到我身旁探看姐姐的模样。我一边手忙脚乱地松开姐姐的衣服一边大叫:



「我也不知道!医生……这里有医生吗?」



「医生住在有点远的地方,但是技术不大可靠……」



「姐姐她怀有身孕!拜托你!」



话一说完,女子瞬间便弹跳似地站了起来。



「我去带医生来!她好像有点发烧,先用冷水帮她降温!」



慌乱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之后,我连忙跑到厨房弄湿毛巾,擦拭姐姐火红的身躯。然而姐姐身上意外地并不热,真的有必要替她降温吗?何况她不停地冒汗,实在太奇怪了。就在我不停地帮姐姐替换湿毛巾时,她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腕。不过眼睛并没有睁开,意识也尚未恢复,手指的力道更是微弱。我跪坐在床边注视着姐姐微微泛红的脸庞,偶尔见她似乎醒了过来,却不断剧烈呕吐,到了最后只吐出少许的胃液,除了酸酸的气味之外什么都吐不出来了。只要微微轻抚着她的背,就能感觉到她胃部的收缩痉孪。这样的情形重复了好几回,姐姐才终于沉沉入睡。



我坐在枕头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再次替姐姐擦拭额上的汗水并拨拢她散乱的浏海。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姐姐如此真情流露的模样。她真的那么不愿意相信「老师」开启了教堂的门扉吗?



或者该说,不肯相信「老师」找到了真爱呢?



真是太傻了。我伸出手覆在姐姐的手上,以几乎要折断手指的力气紧紧握住,来拼命阻止自己会忍不住大吼出些什么。上帝为了鉴定人们的真爱,而特地安排这种简直像益智节目一样简单易懂的方式让人了解?怎么可能有这种事!而姐姐居然为了如此无聊的幻想,两次千里迢迢跑来这种孤岛,还因为这样而让自己受到伤害。



我由衷地祈祷父亲或是「老师」还活在世上,那么我就可以亲手揍死他了!不,已经死了也无所諝,就算是尸体也没关系。我现在终于明白,自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来到岛上——为了从那个男人手里抢回姐姐!就算姐姐只把我当成「老师」的替代品也无所谓。我要毁掉那个家伙遗留下来的一切,至于他无法给予的,则全都由我来付出就好。



约莫三十分钟后,医生终于来了。看到一个满脸胡渣、戴着眼镜并身穿花衬衫的苍白男子走进屋内,令我不由得心里一惊。男子一把推开我,随手将旧皮包放在枕边,别下腰检视姐姐的脸庞。他摸了摸姐姐的额头,又翻开眼皮和嘴唇观察一阵子之后,男子从皮包中拿出一个宝特瓶,将其中的饮料硬灌进姐姐嘴里,看来是在日本也十分常见的运动飮料。接着他又拿出像是保冷剂的东西,用毛巾卷起之后塞进姐姐腋下。我和后来带着医生前来的东洋女子一直强忍不安的情绪,静静地看着他进行治疗。



「只是中暑和害喜罢了。」



医生终于回过头来这么告诉我们。我松了一大口气,跌坐在肮脏的地板上。医生隔着厚重的镜片骨碌碌地打量着我,那眼神仿佛在寻找蚊子嗡嗡飞舞的轨迹一样。他一定是日本人,但那并不是让我觉得不对劲的真正原因。这个岛上的居民有个共同点,就是动作和说话方式都十分轻巧,仿佛住在没有重力的星球上——但眼前的男子并没有这种特征。



「你们八成没戴帽子就来爬山吧?白痴喔!」



「非常抱歉……」



「几个月了?」



医生指着仍然紧闭双眼的姐姐腹部问道。



「我想……」我盯着自己的指尖努力回想。「应该有两个月了。」



姐姐的生理期症状算是相当严重的,只要看她食不下咽又不发一语就知道了——毕竟我们在一起生活很久了。



「这可是最容易流产的危险时期啊!孩子是你的吗?」



我点了点头。医生走向房间入口,挥了挥手示意要穿着背心的女子出去。女子不大情愿地鼓起腮帮子,但还是默默地离开了木屋。医生回到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我也在不会碰到姐姐的床尾坐了下来。



「为什么跑来这种地方?」医生开口问道。



这种地方是指这间木屋?还是这座小岛?我思索了片刻,才发现无论何者答案都是一样的。



「因为之前住在这里的男人是我们的父亲。」



医生微微歪了歪头。



「那家伙吗?那个假装博学多闻的蠢蛋?」



「你认识他吗?」



「我跟他聊过几次。没想到除了我以外还有其他人独自住在岛上,所以刚开始对他有点兴趣。」



我再次凝视着医生的脸。姐姐不知何时醒来了,不安分地侧过身来看向医生。



「你也是一个人住在这里吗?」我这么问医生。



「我妹妹来这里举行婚礼之后就这么定居下来,后来和她先生一起死掉了。我是因为好奇才来看看,跟什么爱不爱的没有关系。」



死掉了而觉得好奇?



「你也去过教堂吗?当时门扉开启了吗?」



姐姐从床上猛然探出身体,差点就要摔下来。一个人也能开启教堂的门吗?所以父亲也是独自开启的吗?



「我一个人去过,但是教堂的那扇门根本文风不动。反正我只是出于好奇,开与不开对我来说都无所谓。我来这里只是为了明白一些事,所以无论教会怎么说,我都照样会在这里住下。反正岛上一个医生也没有,我又是个参加国家考试连续落榜的米虫。其实我根本不算合格医生,就算回到日本也一无是处。」



医生悲切的自白对我们而言根本无关痛痒。看到姐姐正要开口,我便抢先询问了:



「没有获得教会的同意也能住在这里吗?」



「教会只会叫你离开这里,并不会真的把你赶走。何况教会里只有两位神父,实际上也管不了那么多。只要自己想办法弄个地方住就行了。」



我回头望向姐姐。这么一来事情就很简单了——「老师」在六年前把姐姐一个人送走,然后便自作主张地决定在此定居了。



这么说来,我们也可以依样画葫芦不是吗?根本没必要向罗哩八唆的上帝请示什么真爱嘛!



「你们两个可不行喔!她肚子里已经有孩子了不是吗?」医生瞪着我说道:「我之所以能偷偷住在这里,正是因为我孤身一人。」



「所以,老师他……」



姐姐紧迫盯人地追问。



「老师他也跟你一样对吧?」



「那家伙跟我不一样喔。他应该是得到教会同意才住下来的。」



医生冷冷地打断了姐姐的话。



「他本来窝在这里不知道研究些什么,然后突然像阿基米德(注:阿基米德为古代希腊哲学家、数学家、物理学家、科学家。)发现了重大原理似地冲了出去,隔天就被神父带回来了……大概是发现了吧?」



发现了……和某个人之间的真爱吗?



坐在我身旁的姐姐一次又一次地微微摇着头,难道还是不肯接受吗?



「那家伙也一样,对于教堂的那扇门和门后究竟藏着什么只字不提。岛上的人全都如此,一提到这件事立刻岔开话题。不过我也没有很想知道就是了。」



我轻易地看穿了医生话中的谎言,他应该很想知道才对。姐姐从床上站了起来,面对着医生。



「然后呢?后来老师怎么了?」



「我也不大清楚,只知道他住在这里,每天敲打文字处理机好像在写些什么。有一天就这样突然死掉了。」



姐姐无言以对地僵在原地,换我继续提出问题:



「死因是什么呢?因为生病吗?遗体又是怎么处理的?为什么不送回日本呢?」



医生沉默了半晌,一直盯着我的脸——或者该说是喉咙一带才是。



最后他终于开口了。



「这座岛上没有老爷爷和老奶奶吧?」



「咦?」



「就是没有老年人啦!你们一路上有看到吗?市街上或这附近都没有老人。」



我思索了一阵子,摇了摇头。经他这么一说,我才想到好像还真的没见到任何一个老人。在这样一座孤岛上,年纪最大的人也才不过四十岁上下而已。



「你以为我这种货色为什么能在岛上当医生?因为这座岛上几乎没有什么严重的疾病。我已经在这里住了六、七年,顶多就是有人生孩子的时候比较忙而已,而且稍微有点年纪的女人在这方面比我还熟练!所以这座岛上根本就不需要医生,更别说这里的每个人都老得很慢了。」



「这么说来……」



我忍不住开口打岔,又焦急难耐地吞了吞口水。我现在到底想说什么啊?难道要问他「时间在这座岛上真的是静止的吗?」



「相对的,岛上居民临终的时候也没有任何预兆,说死就死了,而且死因不明。之前住在这里的教授如此,我妹妹也是如此。」



「这是怎么回事?」



我只觉得舌头好干,仿佛快要黏在上颚了。



「这只是我个人的想像,并没有确切证实……」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



医生移开了视线。



「这座岛非常古怪。你们一看就该明白了吧?这里的一切都很奇怪。」



「我知道这里很奇怪,但你说的死前没有预兆和老得很慢又是怎么回事?」



「你们没听说过吗?一一次大战时,登陆这座岛屿的日军和美军据说都因为疾病而全军覆没了!」



我大吃一惊,立刻望向姐姐。姐姐也铁青着脸摇了摇头。



「虽然现在没人能证实岛上有某种传染病存在,但我还是怀疑这里仍有细菌或病毒残留。岛上居民想法都怪怪的,可能也是出于这个原因。说什么『上帝会判定真爱并决定是否开启门扉』,哪有什么鬼教会会正经八百地宣扬这种事啊?虽然没有确切证据,但我一直觉得,其实教会判定的是『是否罹患某种疾病』。」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呆呆地望着医生的嘴巴。



「所以只有来到这里并染上疾病的人才能打开门扉,神父大概也知道如何分辨患者。我到现在还很正常,反而是得病的人才能获得认同——不过是如此罢了。所以这座岛上有人去世时都会找神父来,丧礼也只有神父参加。没有人知道死去的人埋在何处,大概是不希望尸体被发现吧?」



直到医生离开之后,小木屋里依然结实地塞满了沉默。我和姐姐并肩坐在床边,在沉默中垂手凝望彼此的手背。偶然瞥向窗外,幽暗正一点一滴地自林木之间渗透开来。夜晚即将降临。



10



沿着林间的山路往上爬,太阳西斜的速度似乎越来越快,让我也跟着加快了脚步。万一天黑了还留在这种山林里可不太妙,说不定走着走着就跌落断崖了。在船上时一直觉得太阳好像完全没有移动,现在才明白那是因为当时四周只有一望无际的蓝色。



我在坡度稍缓的地方放慢了脚步,凉风为我梳开被汗水黏在额头上的发丝,感觉好舒服。虽然树荫隔绝了大部分的暑气,但还是得赶在天色转暗之前走到看得见教堂的地方才行,否则一定会迷路。其实在走到这里之前就已多次遇到岔路,只是我一律置之不理地凭感觉选择往右走。听说山上靠近这座小岛中央之处还有一座风力发电厂,但要是走到那里就离教堂更远了。所以我只要一直往右走,应该就能走到教堂才对。我不时停下脚步,从陷进肩膀的沉重背包中拿出父亲给我的书,呼吸着书页的芬芳然后一点一点地读下去。



我能够在教堂那里再次见到父亲吗?他应当已经不在这座岛上,甚至不在这世上的任何一个地方了吧?因为他明确地说过早已抛弃我了。而且也根本不曾爱过我或是我的母亲。「爱」这个字在我耳中永远都是否定形,这种东西干脆消失算了。我只是希望父亲能一直陪伴在我身边而已。



明明只要他陪在我身边就好了……



右手边的树林突然出现缺口,眼前豁然开朗,原来上坡的山路就直接通往了崖边。视野下方是一片随风摇曳的绿色森林,森林和闪着粼粼波光的大海交界处显然可见一栋小小的白色建筑。



那是教堂。



从我目前所在的距离已经能清楚地看见教堂的外观,那是一栋巴洛克风格的石造建筑,左右各有一座穹顶式的尖塔,中央建筑的山墙上设有漩涡状的装饰,大门正上方的壁龛里还镶有某种雕像,是一座相当有规模且富丽堂皇的教堂。



我将目光拉回眼前,寻找通往下方的路径。这时才发现有个人影在前方悬崖边——那个人身上的白色医师袍随风翻飞,里头的花衬衫下摆也飘动不止。是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不知为何一直仔立原地凝视着教堂的方向。



我蹑手蹑脚地往男子所在的方向靠近,直到距离五十公尺的地方,他才终于转过头来。我像猫咪一样踮起脚尖停了下来,眼前的男子满脸胡渣、目露凶光,度数很深的镜片



让他的眼神看起来更加凶狠了五成左右。



「天就快黑了,在山上闲晃很危险喔!这一带靠近崖边,很多地方只要多走一步就会掉下去!」



男子这么对我说道。没想到他是日本人,让我吓了一跳之余又靠近了两、三步。



「干什么?谁准你盯着我看了?」



虽然他这么说,我还是迟迟没有移开视线。而穿着白袍的男子也没有多问些什么。



「岛上的人看到我一定会问:『你一个人吗?』你是第一个没有这么问我的人。」



男子哼了一声,将手插进松垮的咖啡色西装裤口袋里。「因为独自一人在这里就好像犯了什么罪一样啊!」



「叔叔也一直独自待在这里吗?」



「你看不出来吗?」



你看不出来吗?——这个回答有点微妙,不过的确是一看就大概明白了。因为这个人全身上下仿佛都附着着孤独,连每根胡渣都是如此。从他的外表看不太出来年纪多大,因为分辨不出他眼角和嘴角的皱纹究竟是由岁月刻划而成,抑或是根本忘了该怎么笑所造成的。但我总觉得这种独特的老态令人很熟悉,因为父亲也是如此。



「叔叔,你是医生吗?」



「这你倒是看出来了?」



「因为你穿着医师的白袍啊!」



「喔。」医生这么说完后,伸手掸了掸衣襟,虽然上面并没有任何脏污。



「我也常常懒得告诉别人自己是医生,结果都快忘记这件事了,所以我最近才开始把医师袍穿在身上。话说回来,其实这座岛上根本也不需要医生。」



这个人真是奇特——感觉就好像一个人在惊滔骇浪的海面上载浮载沉,只勉强抓住一条绳索却不担心自己性命垂危,反而担心眼镜会受腐蚀而生锈。所以我不禁心想:我该不会耽误了看似无所事事,但其实对他而言却是极为重要的时间吧?



「请问……你能告诉我该怎么往下走到教堂吗?沿着这条路直走对不对?」



我决定赶快问路早点离开,于是试着开口询问。



「大概吧,我也不知道。」医生这么回答:「我只去过一次,早就忘记怎么走了。也不想再去第二次。」



「唔,这样啊。那我该怎么办呢……」



我再次望向漂浮在蓝色与绿色之间的教堂,只见正面的外墙上映着淡淡的红光。我回头一看,西边的天空已开始染上红霞,太阳就快下山了。



「如果是旱季快结束时,那片树林的叶子差不多都会掉落地面,有时候能从这里看到往教堂的路。不然过年前那一阵子,路边会盛开茜草科的白色花朵,也能看出路径所在。只可惜你来的季节不对……」



「你不想去教堂,却常常来这里眺望吗?」



医生转头直盯着我,害我有点后悔,早知道就不要多嘴了。可是,他竟然连不同时节的景色转变都知道,实在让人很在意。



「不行吗?」



我用力摇了摇头,甩动的头发仿佛可以掀起一阵风。



「换作是我也会每天来看。而且教堂真的很漂亮。」



「我并没有每天都来。只有发电厂附近的居民找我过去的时候,我才偶尔会在回程时绕过来。平常我可是一直待在诊所。」



「一直待在诊所还晒得这么黑……」



「你给我闭嘴!」



我吓得缩了缩脖子。每天都来眺望教堂是那么见不得人的事吗?



「那座教堂是十六世纪的西班牙建筑,漂亮也是当然的。」



「原来教堂的历史那么悠久啊。」



「教堂应该是耶稣会建造的。只是后来岛上已经看不到西班牙人,日军和美军也都死光了。现任的神父都是战后在那里落户的居民,恐怕也不是正规的神父。毕竟基督教不可能宣扬那种奇怪的教义吧?」



「叔叔,你讨厌教会吗?」



医生又哼了一声。



既然如此,为什么又每天跑来这里呢?又不是只要背对着夕阳瞪视着教堂,教堂就会起火烧毁。



「教堂那里有时候会传来音乐声,是众人合唱的歌声。但那应该是不可能的,因为教会里除了一、两名神父之外没有别人,但还是有音乐传来。我总觉得似乎会发生什么事,所以才来到这里。」



音乐声?



「随便什么事都好,只要有事件发生就好了。比方说那座惨白的教堂突然爆炸还是沉没海底,或是某天过来一看发现教堂变成了巨大的海绵蛋糕之类的也可以。随便发生什么事都好。偏偏教堂总是安然无恙地矗立在那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我不太懂随便发生什么事都好是什么意思。」



医生眯起眼瞪了我一下。



「你以为圣经上为什么会记载一些劈开海洋或人死复生的故事?因为不那么写就没有人会相信啊!」



「你说那些奇迹吗?」



「没错!为了让人相信上帝确实存在而且站在自己这一边,就一定需要奇迹。其实只要仔细读过,就会发现圣经上一派胡言。我来到这座岛后没有其他事情可做,所以就拿着圣经看了好几遍,结果里面根本错误百出。不过,那也不代表上帝就不存在。你应该明白吧?就算没有存在的证据,也无法证明不存在。」



我边后退边暧昧地点点头。老实说,我并不想和医生讨论这个话题,但却大概能明白他在说什么。即使遍寻不着,也无法断言其不存在。



「但是我说什么都不相信,那种地方根本不可能有上帝存在。你知道吗?不相信和相信一样,都需要见证奇迹。」



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才好。这个人为什么会如此厌恶教会呢?既然那么讨厌,又何必住在这座岛上呢?



「叔叔,你去教堂的时候,门扉没有开启吗?」



「那当然啊!何况我是一个人去的。」



「你没有喜欢的对象吗?为什么不带那个人一起来呢?爸爸给我的书上是这么写的:就算不能一同前来,只要心里有那个人存在,教堂的门扉也可能因此而开。」



「我没有喜欢的对象,也一直都是孤家寡人。我生来就是如此,没办法跟别人在一起。何况教堂的门扉也没有开启,不就证明了这件事吗?」



「你刚才不是说不相信教会的故事吗?」



「这就是问题所在!如果打从一开始就不相信,就算门扉没有开启我也只会嗤之以鼻,然后直接搭船离开。但是当时的感觉却一直留在我的掌心——那扇门扉既冰冷又沉重,仿佛还传来了『不准靠近!」的声音,让我始终无法忘怀……」



原来如此——我终于懂了。这个人已经不自觉地相信了一切,所以才每天特地来到崖边,期待能看见足以粉碎信仰的奇迹。



父亲是不是也和他一样呢?



是不是也希望否定掉铭刻在心中的某种信念呢?每个月和我见面时,父亲或许一直都在等待奇迹,希望有一天我会突然对他说:「我找到真正的家人了。原来我是被人家遗弃的,并不是爸爸的亲生女儿。所以我要离开了,拜拜~」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我带着爸爸再次来到这座岛屿,这样是不是太过分了呢?



「对了,叔叔。你说自己一直孤单一人,说不定也不是事实喔!」



医生撇了撇嘴。



「你到底想说什么?」



「因为就算没有存在的证据,也无法证明不存在呀!」



短暂的沉默过后,医生和我擦身而过,走下我刚才经过的山坡。



「话是没错。不过,仅仅一毫克的希望,却比绝望还痛苦一千倍。」



医生和我擦身而过时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深深地剌进我的心中。我回过头,目送着那仿佛一眨眼就会灰飞烟灭的白色背影。直到他的背影走下山坡再也看不到,我才再次望向那座纯白的教堂。



就算没有存在的证据,也无法证明不存在。



所以才备感痛苦。



那位医生也和我一样……不,说不定我的情况更为严重。明明早该认清父亲不会再回到我身边的事实,我却一再告诉自己「就算没有存在的证据,也无法证明不存在」,还千里迢迢跑来这种地方。



但是都走到这一步了,就算放弃也毫无意义。



所以我决定将夕阳抛在身后,继续往崖边的山路前进。